林延躺著熱乎乎地炕上，望著黑乎乎的屋頂，聽方家姥姥和娘親聊天，突然插話道：“姥姥，大舅的腿怎么了？”
“你大舅的腿啊，不行咯?！狈郊依牙涯钸兜溃骸霸谲姞I里呆了半輩子了，磕磕碰碰這傷那痛的。就說這站崗吧，一站就是大半天，還有巡營啥的，天冷了也得去吧，這就把人凍壞了。”
“大哥就應該早點退了差事讓威哥兒頂上，早點回來修養(yǎng)修養(yǎng)。”林家娘子嘀咕道。
“嗨，自己的兒子自己心疼。他就想著多呆幾年讓威哥兒立得更穩(wěn)點兒。延哥兒啊，這兩年你大舅沒親自去看你，就是他剛退回來，這身子就垮了，時不時的這腿就痛得動不了，最近才養(yǎng)好些，你可千萬別怪你大舅啊?！狈郊依牙研⌒囊硪淼卣f道。
林延唬了一跳，急忙分辯道：“姥姥，這怎么說的，是我沒有來看您和舅舅舅母們，你們沒有怪罪我我就很感激了，怎么會去怪大舅不來看我？”
“你身子骨不好，姥姥知道，該是你大舅去看你們的?！狈郊依牙研踹兜溃耙皇撬耐饶_沒好利索，怎么也得上門看妹妹外甥?！?/p>
“姥姥，大舅母每年都有來看我們。大舅母來也是一樣的?！?/p>
“就是，嫂子每年都來兩趟，這街坊鄰居誰不知道我還有娘家撐腰？這些年我們娘仨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佃出去的地該得的收成也一點兒也不少的收回來了，還不是因為我大哥是個百戶，手底下管著百多個兵？什么怪不怪的，可不許說了?！?/p>
“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方家姥姥總算徹底放下心來。外孫孝順又親近舅家，女兒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第二日林延睜開眼睛的時候方家姥姥和林家娘子已經(jīng)不在炕上了，窗外傳來隱約的響動。
林延小心的起身將衣服穿好，看了看還在熟睡中的念姐兒，就掀開簾子出去了。
天剛破曉，林延緩緩吸了一口帶著初冬冷冽寒意的新鮮空氣，將積了一整夜的濁氣徐徐吐出，立刻精神一振。
“延哥兒醒了？餓了沒？面正在揉著，一會兒就能下鍋了，先喝口水。”林家娘子從廚房回來了，手里端著兩半碗熱水。
林延沖林家娘子露出一個乖巧的微笑：“娘，正好我口渴了。”從林家娘子手里接過一碗。
“娘還不知道你?！绷旨夷镒友劾锸呛敛谎陲椀奶蹛郏拔胰ズ澳罱銉浩鸫玻愫韧炅怂拖热N房呆著，那兒暖和，吃了面就先去寫課業(yè)，等下親戚們來了就沒空了。”
“好?！绷盅狱c頭，看林家娘子進了門就低頭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漱口。沒有牙刷，只能用舌頭當作牙刷舔幾遍牙齒，用力地呼嚕幾下后將水吐到角落里。
是的，林延穿來后就沒有刷過牙了，只能用漱口代替。還好這里也沒有什么糖果點心之類的吃，不怕蛀牙。林延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每天吃飯過后漱口，早晚漱口，盡量保持牙齒干凈，換牙之后還是一口小白牙。
漱了兩次口，剩余的溫水則是小口小口慢慢咽下。
喝完了水，林延端著空碗摸到了廚房。掀開廚房簾子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是熱氣騰騰地了，大舅母二舅母正在里面忙著洗菜切菜，三嫂子正在搟面條，姥姥正坐在灶前燒火，一口大鍋已經(jīng)沸騰，鍋上面熱氣彌漫。
林延看了一圈，高聲問道：“大舅母，這碗放哪兒？”
“放那邊桌上就行。延哥兒餓了吧，面條等下就好，先去和你姥姥坐著烤烤火?！贝缶四感Σ[瞇地回道。
方家姥姥朝延哥兒揮手：“延哥兒過來挨著姥姥坐，這兒暖和?！?/p>
“好的姥姥?！绷盅訉⑼敕旁谧雷由?，和看過來的二舅母三嫂子咧嘴打招呼，“二舅母，三嫂子?！?/p>
三嫂子抿嘴一笑做回應，又低下頭去搟面條。
二舅母則是高聲回道：“讀書人也起這么早啊，我還以為只有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才要早起做活呢?！?/p>
林延走到方家姥姥身邊坐下，也高聲回應道：“二舅母，讀書人也需要早起讀書啊，和農(nóng)人們要早起做活是一樣的?！?/p>
“哎喲，這哪能一樣呢？讀書人哪里能和我們這鄉(xiāng)下人一樣呢？”
“一樣的，大舅母二舅母嫂子你們這么早就在廚房忙活了，多勤快，我起這么早讀書，也是因為我勤快?！绷盅右槐菊?jīng)地回答，“你們是勤快的農(nóng)人，我是勤快的讀書人，大家都是勤快的人，所以是一樣的?！?/p>
二舅母笑得咯咯的：“這么說好像真是一樣的。”
大舅母也笑出了聲：“延哥兒是夸了我們又夸了自己，看把你二舅母樂的?！?/p>
方家姥姥也裂開嘴笑了：“我延哥兒哪里說錯了，都是勤快的，都是好的?！?/p>
一邊搟面條的三嫂子臉上也盛滿了笑意，余光不斷地打量林延。
“說什么呢樂成這樣？”林家娘子牽著念姐兒走進廚房。
“還不是你那好兒子，真是沒見過這么會說話的，哎喲不行了，還真沒有人把我和讀書人放一起夸過，給我臊得慌?！倍四感Φ媚樁技t了。
“嘿你怎么還單論你自己了把我們倆給撂下了。”大舅母佯裝不滿。
“剛延哥兒夸我們呢?！比┳訚M臉笑意的和林家娘子解釋。
念姐兒早就在看見林延的時候就松開娘親的手跑過去了?！袄牙?，哥哥?！蹦罱銉捍嗌睾暗馈?/p>
“哎，來挨著姥姥坐?！狈郊依牙岩荒槾认榈乩^一個小凳子給念姐兒。
林延端正了臉色沖念姐兒點點頭后道：“還有呢?！?/p>
念姐兒眨了眨眼睛，嘟著嘴望向正熱鬧地聊天的幾人，小聲地說道：“我只記得大舅母了?！?/p>
“那邊那個是二舅母，那是三嫂子?！绷盅有÷暬氐?。
“可是她們都在說話啊?！眲e人在說話的時候插話進去是不禮貌的，這個念姐兒是明白的。
“在剛進來的時候就應該問好了，認識的就喊人，不認識的就對人笑笑，這才是守禮之道。”林延溫聲道，“這次就算了，下次要記得?！?/p>
“嗯。”念姐兒用力地點點頭，高興地在小凳子上坐好。
方家姥姥在一旁樂呵呵地聽著，一手攬著念姐兒，嗔怪道：“我們念姐兒還小呢，什么禮不禮的，在姥姥家還這么外道?！?/p>
“這不是外道，姥姥?！绷盅幼焯鸹氐?，“禮多人不怪，想讓姥姥舅舅舅母們多疼疼我們就更應該禮多才是?！?/p>
“禮不多姥姥也疼你們，你們舅舅舅母也疼，敢不疼你們，姥姥都不應?！狈郊依牙岩皇謹堉粋€外孫笑得心滿意足。
“我們當然知道姥姥舅舅舅母們都疼我們，我們才更不應該失禮。”
“哼，你是讀書人，姥姥說不過你?！?/p>
“我是讀書人也是姥姥的外孫。”
方家姥姥臉上笑成一朵菊花。
“這么熱鬧？”方家大舅二舅進來了，屁股后面跟著一串小屁孩。
方家三嫂子急忙抓了一大把面條下到大鍋里，二舅母灑了一大把切好的菜。
大鍋里奶白色的湯水正滾著，里面燉著昨天留好的羊骨頭和羊肉，一會兒面條就浮了上來，三嫂子和二舅母手腳麻利地撈面條，一會兒就撈了十幾碗。
方家大舅母招呼道：“娘，延哥兒念姐兒快來吃面條了?！?/p>
林延和念姐兒攙著姥姥在桌子邊上坐好，端來一碗面條：“姥姥，吃面條?！?/p>
大舅二舅也圍過來坐好，小屁孩們也自己找好凳子坐好，正吸溜著口水等著。
“來來，我們先吃，忙著一早上了，真餓了?！?/p>
二舅母一邊招呼一邊分面條。
“表哥他們呢？”林延問道。
“不用等他們，他們等下自己過來下面條吃。延哥兒我們先吃，你吃完了還要做課業(yè)呢?！狈郊掖缶苏f著端起碗吃起來。
林延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碗吃起來。面條爽滑勁道，羊肉軟爛，吃完了面再喝熱湯，整個身子都熱乎了起來。
吃完了面條，天光已經(jīng)大亮。林延問了茅房的位置確定里面沒人后快速地解決了生理問題。
不快不行，怕有人突然進來，也怕再慢一步剛吃完的面條就要被熏吐出來了。再也不用擔心蹲廁時間過長導致痔瘡了，林延苦中作樂的想。
寫完課業(yè)回過神的林延放下毛筆，將一張張紙吹干疊好，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不遠處或站著或坐著七八個陌生的大爺大媽，正一邊看著他一邊小聲地說著什么。旁邊大舅家的院子已經(jīng)傳來了熱鬧的嘈雜聲。
林延轉(zhuǎn)過身沖著幾個大爺大媽笑著做了個揖才開始收拾桌面的東西。
身后傳來零零散散的議論聲。
“……真俊那……”
“……懂禮……”
“……比他爹長得好……”
“……方家又要抖起來咯……”
“……我要是有這么個外孫我也抖啊……”
“……人怎么就看上了方家的閨女……”
林延將筆墨紙硯收拾好放進一個茅草桿編織的藤箱中，抱起藤箱又沖著他們笑著點了點頭才邁步離開。
大舅的院子里已經(jīng)熱鬧非凡，人來人往?？恐簤[了五六張桌子，上面擺著四五只已經(jīng)開膛破肚的羊，二表哥三表哥正在剁羊肉的，三嫂子和幾個陌生的嫂子們正在揉面的。院子中央擺著幾大筐蔬菜，三四個陌生的嫂子們圍著擇菜。院門口大開著，不斷地有人進出，扛著各式的桌子椅子鍋碗瓢盆。
林延好奇地看著，對每個看過來的人都點頭微笑，就算那些人看見了林延上下打量幾眼就轉(zhuǎn)頭過去和旁邊的人嘀嘀咕咕，沒有給林延任何回應，林延也保持住了臉上的微笑。
掀開姥姥房間的簾子，林延被里面的人的數(shù)量嚇了一跳，微笑差點就掛不住了。
姥姥穿戴一新地坐在炕上，炕上圍滿了人，地上也坐著站著一堆人，見林延進來都靜了下來，齊刷刷的看著他。
“延哥兒還不快給你姥姥磕頭拜壽。”坐在炕邊上的林家娘子連忙站起來拿過一個墊子放在炕前的地上。
林延急忙將手里的藤箱遞給林家娘子，將衣擺一扯，端正跪下，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外孫林延祝姥姥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歲歲安康，福壽綿長。”
“好好好，快起來，好孩子?！狈郊依牙涯樕闲Τ梢欢渚栈ǎ盅由斐鍪?，“來姥姥這兒?！?/p>
“這就是你那外孫吧，長得可真好。”
“可不是，外孫女長得好，外孫也長得好，還是個讀書人吶。”
“聽聽剛這話，只有讀書人才能說得出來。”
“就是，連我聽了都心里得意……”
房間里就像炸開了鍋，你一句我一句，將方家姥姥夸得紅光滿面，林家娘子也爽朗地笑道：“他小小個人可禁不起你們這么夸……”
“這是你大姥姥，這是你四姥姥，這是你四姥姥家的栓嫂子，這是你二姨姥姥……”方家姥姥一一介紹。
“大姥姥好，四姥姥好，栓嫂子好，二姨姥姥好……”林延團團轉(zhuǎn)地挨個行禮，額上冒汗。
“哎哎哎，好好好……”
“哎呀，這讀書人就是禮多……”
“行禮的樣子怪好看的……”
“延哥兒你在這啊，課業(yè)寫完了嗎？”門口簾子被掀開，孝哥兒探頭進來。
林延聽見了連忙回道：“四表哥，寫完了的?！?/p>
“寫完了就去騎大馬去。”孝哥兒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林延聽了眼睛一亮，望向方家姥姥。
方家姥姥揮揮手：“去吧去吧，當心點兒啊?！?/p>
林家娘子殷殷囑咐道：“這馬可高了，你可一定要當心，不要摔下來了，別被馬給踢了……”
“姑母你放心吧，大哥牽著嘞，家里幾個小的都騎過一圈了，就等著延哥兒了。”孝哥兒催促道。
“娘，我會當心的，姥姥，那我去了?！绷盅幽樕鲜茄陲棽蛔〉嘏d奮。
“奶，我們走了?！?/p>
“去吧去吧?！狈郊依牙研呛堑?。
“男娃子都稀罕大馬……”
“可不是，我家那幾個皮小子也在那里等著呢，能讓威哥兒抱上去騎一會兒，能念叨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