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轉身,想要裝作不經意般掙脫攬在肩膀上的手。他可不想一直抬頭和陳德明說話。身高是林延心中的痛。他一向不喜歡離人太近,不止是因為有潔癖,也是因為他一般都比同齡人矮半個頭,更不用說二十歲左右已經發(fā)育完全的陳德明了,直接比他高了整整一個頭還多,還沒有到他肩膀高的林延和他離得太近了只有抬頭才能直視他的雙眼。
誰知陳德明雖然也順勢放下了攬著林延肩膀的那只手,卻又一臉熱情地抓過林延的手臂:“走,我領林賢弟好好欣賞一下我們陳家的秋園。”
林延不得不順著陳德明的力道和他并排走在前面,只來得及給后面的何師兄一個笑臉點頭示意他跟上。
何師兄和其余人跟在后面,聽著他們低聲隱晦的討論,時不時掃過來的或同情或嫉妒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不禁抿緊了嘴角。
林延一邊聽著陳德明熱情地介紹,一邊揚起笑臉回應。陳德明的手時不時親熱地拉著他的手掌搓揉幾下,或是抬起來輕輕拍一拍他的肩膀,又下滑到他的腰間手掌貼著他腰攬著他,仿佛不經意般在他的腰間輕捏幾下,一臉親昵地摘下一朵大紅色的據說是洛陽運來的價值不菲的牡丹花要給他簪上……
他嚴詞拒絕了簪花,表示不敢逾矩。畢竟他只在榜上第十三名而已,排在前面的都沒簪花,哪里輪得到他。其余的小動作,作為現代人的林延還真沒放在心上,依舊是一臉淡然的微笑。
陳德明只能一臉遺憾地將那朵花攏在衣袖里,熱情地邀請林延:“明日我在秋樓設宴,慶賀這次院試榜上有名,林賢弟一定要來。”
“陳兄設宴還親自邀請本不該拒絕,但是這幾日夫子要帶我們拜訪故交好友,只能辜負陳兄的美意了。”林延睜眼說瞎話。
“那賢弟何時有空?這是我家的帖子,賢弟若閑了可派人上門告知,兄定在家恭候賢弟。”
“延也希望能拜訪陳兄,和陳兄暢談詩文。可是我們離家日久,夫子已經定好行程,實在是擠不出時間,可惜了。”
“賢弟可晚幾日回去,讓兄能盡盡地主之誼,到時兄可派人送賢弟回去,奉上路資土儀略表心意。”
“陳兄好意延心領了。只是離家日久,家人不知如何焦心擔憂,延也是歸心似箭啊。”
“那賢弟是否要進府學讀書?”
“這個要和夫子商議過后才知。延對府學不甚了解。”
“賢弟一定要來府學呀,府學里不僅有好幾名大儒,授課的博士也都是舉人……”
林延含笑聽著陳德明的介紹,時不時一聲贊嘆或是懵懂地詢問,讓陳德明談興更濃。
不遠不近跟著的眾人一路上冷眼旁觀,最后小聲嘀咕:“倒是不卑不亢……”“不像小地方出身的……”“小小年紀考上秀才卻無迂腐之氣,應對還算得體……”
何師兄放下一顆心,下巴微抬,一臉肅然。
林延覺得陳德明一定是帶著他繞了遠路,在其他人出聲提醒“宴席快開始了”后才繞回來。
“這就是文園了,往年的秀才宴都是在這里舉行。”陳德明一臉不舍地將林延送到他的坐席上。
林延摸了下矮桌上的茶水,見是溫的,立刻提起倒了一杯茶水雙手遞給他,一臉感激地笑道:“今日真是多謝陳兄了,秋園不愧是太原第一園。一杯清茶,聊表謝意。”
陳德明接過茶水的時候手順勢在林延的手上摸了一把,一口喝完,入口猶如瓊漿玉露,樂淘淘道:“賢弟有空一定要來找我,讓為兄盡地主之誼。”
“若有空閑一定上門拜訪。陳兄,請。”
陳德明一臉不舍地往后走了,跟著引座的小廝找到他的座位時坐下時還沖著林延拱手作揖。
一直目送他的林延也立刻回禮,做足了禮數。
何師兄這才逮到空閑和林延小聲地說了一句:“你要小心他。”
林延臉上笑容不變:“我知道,何師兄也趕緊去坐吧。”
見何師兄也跟著小廝去找座位了,林延這才得空和上下兩邊以及對面已經坐好的秀才一一拱手作揖。
文園中央是一個大敞廳,十幾根粗大的柱子支撐著幾乎有五六米高的頂棚。此時廳里已經擺好了兩排座位,隔著兩三米相對而坐,除了上首的幾個座位外幾乎都坐滿了人。
坐在林延右邊的第十一名秀才上下打量了林延幾眼:“小兄弟好生年少啊。”
林延一臉靦腆的微笑:“我生來體弱,比不上同齡人康健,其實已經快滿十四了。”
“十三的秀才也少見了,兄臺榜上排名也是十三,真是巧啊。”林延左手邊的第十五名秀才打趣到。
林延一臉的恍然大悟:“聽兄臺這么一說,確實是巧,看來我和十三有緣啊。”
倆人都笑了起來。
林延好奇地問道:“不知道排名第一的王世杰是何人?”
順利的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扯開。
第一名都是舉世矚目的。
什么出身世家,家里好幾個當官的,少時就有才名傳出,縣試府試院試俱是頭名,讀書人都眼紅的小三元,林延聽得一臉贊嘆。這才是真正的天才啊。
座次靠近的秀才們都是一起竊竊私語,互相認識,同時對坐席前面的幾人投去各種目光。
坐在林延這排座位第一位的王世杰也在和他左手邊的秀才輕聲說話,對投在他身上的各種目光習以為常。
兩刻鐘后一名衙役進來咳了一聲,提醒眾人:“知府大人和提督大人到。”說完了立刻閃一邊兒去垂手站立。
眾秀才急忙起身,也恭敬的垂手站立等待。
不一會兒,身著深藍色繡有云雁補子蟒袍補服的知府大人和提督學政相攜而來。身后跟著四五位官員,俱是龍行虎步,氣度不凡。
林延偷眼看著,和眾秀才一起躬身行禮:“學生恭迎府尊大人和學政大人。”
其他小廝跪了一地。
林延眼角余光看到,不禁慶幸自己考上了秀才,可以見官不跪。
知府大人和學政大人領著一眾官員穿過躬身行禮的秀才們來到上首坐好后才溫和地說道:“免禮。”
眾秀才直起身子坐下,將身子側向首位安靜聆聽知府大人和提督學政大人的訓誨。
年過五旬頜下一縷長須的知府舉起酒杯:“這杯賀各位學有所成,得償所愿。”
提督學政也舉起酒杯,向眾人示意。
眾秀才也趕緊舉起酒杯:“多謝大人。”
然后一飲而盡。
林延再次慶幸這酒杯很小,里面的酒也不難喝,但是也不敢一飲而盡,而是不露聲色地含在嘴里慢慢咽下。
“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如今你們考上秀才,證明你們讀書勤勉,沒有浪費一寸光陰。”年過五十的提督學政再次舉起酒杯。
“多謝大人。”眾秀才再次舉起被小廝斟滿的酒杯一飲而盡。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望各位秀才繼續(xù)勤勉讀書,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到時謝師宴上再相見。”知府再次舉起酒杯。
眾秀才只覺得內心滾燙,豪氣萬千,滿面紅光,齊聲喝道:“多謝大人。”
一飲而盡,廳內氣氛頓時高漲起來。
林延也是目光閃亮,心跳加快。
真不愧是領導,先是祝賀在場的讀書人考上秀才,接著對能考上秀才的他們的能力給予肯定,最后祝他們還能考上舉人,得到候官資格,參加知府舉辦的謝師宴,將眾人的情緒一步步推向高潮。
頭一次直面領導話術的林延覺得臺上的領導都在閃著金光。
酒過三巡,開始上菜,宴席正式開始。
眾秀才一邊優(yōu)雅地吃菜喝酒,一邊豎著耳朵聽知府和學政和前三名的對話。
何為鳳頭?因為萬眾矚目,雞尾向來無人關注。林延的第十三名雖然也靠前,但還是入不了領導的眼。
前三名對答落落大方,還當場揮筆題詩,引來一片贊嘆之聲,風光無比。
林延只有佩服,沒有羨慕嫉妒。他還是喜歡在人群里看熱鬧,而不是被人群看熱鬧。
提督學政的目光掃過臺下眾秀才,定在了林延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笑道:“看來這位就是這次院試最年少的英才了。”
林延急忙起身來到矮桌前面朝著臺上彎腰拱手作揖:“學生林延,見過府尊大人,學政大人。”
“今年多大了?”府尊也是面露溫和。
“學生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四了。”
“不僅是今年,也是這幾年最年少的秀才了吧。”提督學政笑道。他身后的幾位官員紛紛點頭附和。
“林延……”一位官員沉吟了一下,和旁邊的一個官員低語道,“你最欣賞的字是不是就是他的卷子?讓你看了眼清目明的那份卷子?”
“是叫林延的,看他的字跡,自然舒緩,收放有度,沒想到這么年少……”
幾位都是閱卷的官員,名次也是他們排定的,所以對于前十幾名的卷子名字都還有印象。閱卷時看的是文員謄抄的名字被糊上的卷子,但是批改完后排名之前還是要拿原卷子看字跡的,字跡也是一項重要的加分項。字跡潦草的不管之前的評分多高都會被直接黜落。閱卷官看到字跡非常好很得他心的卷子就會拿出來和其他同僚一起欣賞評分。
提督學政聽到身后倆人的低語,也喚醒了他對那份卷子的印象,目露贊賞:“你的字寫得不錯,趙博士可是很欣賞你的字。”
趙博士對著林延點頭微笑:“勤加努力。”
林延剎時感受到投在身上的各種目光,面上一片靦腆,拱手作揖道:“多謝大人稱贊和厚愛。學生一定勤加努力,不會懈怠。”
知府大人也點點頭,目光朝后看:“聽說陳家今年也出了一個秀才?”
幾乎排在最后的陳德明立刻起身站在矮桌前彎腰作揖:“學生陳德明,見過府尊大人,學政大人。”
知府大人面上一片欣慰之色:“好,你祖父總算是后繼有人了。”
陳德明一臉謙虛:“學生還差得遠啊,需要各位博士繼續(xù)鞭策。”
知府大人哈哈一笑:“我肯定是要囑咐府學里的各位博士好好鞭策你,不讓你墮了你祖父的威名。”
林延在陳德明站起來的時候就安靜退下去坐好了,好奇地瞅著這一幕。這太原陳家不知道是因為勢力龐大到知府都要湊上去親近還是因為兩家有什么淵源所以知府才會如此親切,或者是兩者都有?
兩位大人坐了半個時辰,挑著一些人談話后就退場了,讓各位英才隨意。
此時天色已暗,但是大廳內外燭火通明,映得人臉上一片通紅。領導不在了,眾秀才立刻呼朋喚友,推杯換盞起來。情正熱,酒正酣。
林延隨大流地給前三敬了酒,酒杯里的酒只倒了一個底兒。領導不在,可以明目張膽的讓小廝少倒點。
頭名身邊圍繞的人最多,接著是大廳后面的陳德明身邊,中間段的人反而最少。
林延想到趙夫子還在外面等著他們,就想著要回去了。而且他對恭維也不感興趣,不管是他要去恭維別人,還是別人來恭維他。還有幾個直接問他是否定親成親了的,費了不少口水才不得罪人地拒絕了。
林延找到何師兄,何師兄也正和兩三個秀才閑談拉關系,見林延過來,免不了又是一陣相互介紹見禮。
何師兄見林延雙頰嫣紅,笑著問他是否喝多了?
林延順勢一臉羞赧地回答說不勝酒力,想回去了。
本來何師兄還想再留下來和別人聊一會兒的,但眼角撇見陳德明直直地沖他們走過來,急忙和剛認識的秀才們告辭:“林延是我夫子好友的學生,人又年少,不勝酒力,我就先帶他回去了。明天下午我會準時參加丁兄的文會。”最后一句話說的聲音很小,就只有圍在周圍的幾人聽見了。
陳德明見他們要轉身離開,立刻呼喊:“林賢弟請留步。”
何師兄咬了咬后槽牙,卻不得不笑著轉身拱手道:“陳兄。”
陳德明只是敷衍地朝他拱了拱手,上前就要去拉林延的手,目光黏在林延嫣紅的臉上:“賢弟這是喝多了?我?guī)闳ヅ赃吀糸g里去醒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