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一步一步地按照之前練習過的那樣,在林家眾人和所有祖宗牌位的注視下磕頭,上香,朗朗道:“……只因戰亂,流離在外,如今林家第十三代孫林延認祖歸宗……”。
祠堂里燭煙繚繞,少年腰桿筆直,聲音清脆堅定,仿佛能直達天際。
“這是你曾祖的墳,這是你曾祖母的衣冠冢。”在林家族地的墳山上,林如海帶著林延給祖宗們磕了頭。
“我和族長都商量好了,過兩日由你五堂伯和林安帶人去太原,把你曾祖母,祖父祖母,還有你父親的尸骨都迎回來。”林如海扶著林延的手站起來。
一邊的族長點了點頭,手一劃拉:“你們這一支就葬在那邊,具體位置等請過道長來算之后再定。”
“這些就不需要你擔憂了,族里會打點好,到時你只要在揚州迎他們回來即可。”林如海拍了拍林延的手。
林延有些忐忑:“要不我還是親自回去一趟吧。”
林如海搖頭拒絕了:“你剛到蘇州就病了五日,前晚還請了大夫,近期不宜遠行。讓你五堂伯和林安去迎就行。”
林延面上一熱。前天晚食有道東坡肉,軟爛入味,他多吃了兩塊,難得吃撐了,半夜就腹中翻滾,吐了出來。李世敬喊叫起來,驚動了整個府衙后院,林如海也很快被驚動,一疊聲地讓人請大夫,折騰了半夜。
族長面露關切:“如今可好些了?你就聽你伯父的,讓你五堂伯和堂哥去。”
年近三旬面白無須的五堂伯笑著說道:“侄兒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將他們的尸骨迎回來的。”
一旁的林安也跟著點頭:“我會安全帶地把六堂嬸和妹妹護送回來的。”
“那就多謝五堂伯和二堂哥了。”
“你只要保養好身子就行。”林家族人都目露關切。在林家,沒有什么比一個健康的身體更重要了。
林延感動得紅了眼睛:“父親生前曾叮囑我給他守孝也一定不能斷了葷腥,保重身體要緊……”
林如海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手:“該是如此,如果是我,我也會一樣。”
“對,身體康健了才能更好的綿延子嗣,讓我林家香火不斷,這就是最大的孝了。”族長也是一臉的贊同,“那些虛禮都是給外人看的,祖宗才會心疼自家子孫。”
“可不是……”林家族人紛紛應和。
“一個毽兒,踢兩半兒,打花果兒,繞花線兒,里踢外拐……哎呀!”林念嚇了一跳,嘴巴微張地看著毽子直直地沖著李家伯娘的臉飛過去。
李家娘子頭輕輕一偏,躲了過去:“我老了,可接不住嘍,念姐兒就不必踢給我了。”
林念紅著臉小跑過來,沖李家娘子福了一下身子,聲音清脆宛如鶯啼:“對不住冬花伯娘了。冬花伯娘能躲過去,證明冬花伯娘還寶刀未老呢。”
李家娘子笑得整個牙花子都露出來了:“咱念姐兒就是會說話,瞧瞧這小模樣,鎮上哪個能比得上?”
林念羞澀地低下頭:“伯娘我去踢毽子了。”撿了毽子跑到一旁繼續踢。哥哥說了,每天至少要踢兩刻鐘,能踢上半個時辰是最好的。她現在每天都踢半個時辰,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踢,她能踢一個時辰呢。
李家娘子看著少女踢毽子的靈動身姿,陽光灑在少女瑩白的臉上,更襯得眉發烏黑,嘴唇紅潤鮮艷,眉目如畫。
李家娘子壓低聲音:“咱念姐兒長得這么好,我看啊,這滿鎮的少年沒一個配得上的。”
林家娘子也含笑望著自己的女兒,手上納鞋底的動作不停:“反正延哥兒說了,他妹妹的婚事他做主,讓我千萬不要私自定下。”嗔怪了一聲,“延哥兒從小就主意大,臉皮也厚,提到自己的親事也不害臊,也不讓我做主,你說說,我一個當娘的,啥都管不了……”
“你可要聽延哥兒的。”李家娘子也在給她孫子納鞋底,“我家二狗子說了,延哥兒聰明,聽聰明人的話總不會錯的。”
“但是畢竟年紀小……”
“年紀小又怎么了,咱延哥兒可是個心有成算的,反正念姐兒也還小,不著急,過兩年再說親,十七八嫁人剛剛好……”
“這是給你大孫子的鞋?”
“可不是,這臭小子,小小年紀可費鞋了,記吃不記打,昨晚他娘剛把他揍了,一早又跑出去玩兒了……”
林家娘子一臉羨慕:“皮實的小子,多好,也不知道延哥兒如今怎么樣了。”
“上上個月吳家那邊不是來信說已經上船了嗎?現在應該到江南了吧。”
“算著時間一個月前就應該到了,現在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你不必憂心,找不找得到的現在肯定是在回來的路上了。當初延哥兒不是說了,到了江南最多花一個月的時候尋找,找不找得到的都要回來……”
“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家那口子沖我笑,也不說話……”
李家娘子立刻一拍大腿:“那說不定是延哥兒找著了,你家那口子高興要認祖歸宗了?”
林家娘子苦笑道:“要真是這樣就好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延哥兒從沒有離開我這么長時間,我這段日子擔憂得都睡不著……”
“我也是,有時想到二狗子不知道現在在哪里,有沒有吃上飯,我也半宿半宿地睡不著……”李家娘子半真半假地抽了抽鼻子。
林家娘子一臉懷疑地看著她:“真的?”
“假的,看你擔憂延哥兒擔憂成這樣,我說我不擔憂二狗子豈不是顯得我很沒良心……”
林家娘子噗嗤笑了,推了一把李家娘子:“冬花姐姐你就取笑我吧……”
李家娘子也繃不住笑了:“你啊,放寬心,別等延哥兒回來一看,哎呀娘啊你頭發怎么又白了怎么多?可得把他心疼壞咯。”
林家娘子擦了擦眼角:“心疼壞了也好,這樣就不會往外跑了。”
“可別這樣想。”李家娘子點點她的額頭,“你這是要拖延哥兒的后退呢,要是我家那口子知道了,準會說,我們大男人出門在外,你們女人在家里可要自己立起來,別亂瞎想的把自己給愁壞了,讓我們男人在外頭不安心,拖我們的后腿。你看看,他們男的哪里能體會我們女人在家的擔憂呢。但是他說得也對,他們男人出門在外我們女人在家該做什么還是要做什么,安安心心等他們回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冬花伯娘說得最在理。”念姐兒突然插話,把倆人嚇了一跳。
“你個小孩家家的,懂什么。”林家娘子嗔怪道,“還偷聽我們說話了。”
“我哪里偷聽了,我是過來喝水,你們又沒有在屋子里關著門說話,怎么能叫偷聽。”林念不服氣地說道。
“對,你沒有偷聽,我能證明。”李家娘子笑瞇瞇地說道。
“冬花伯娘你真好。”林念沖娘親做了個鬼臉就去踢毽子了。
林家娘子氣笑了:“這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像你啊,你小時候可也是個不肯吃虧的……”
倆人說說笑笑,一起坐在前院納鞋底,直到快要午食了李家娘子才起身回去。
康娘剛關好門,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安靜的小巷子立刻沸騰了起來。
送走李世敬和方致忠的林延心情低落了兩天,就重新開始他的讀書生涯。有林如海在一旁教導,林延很快就沒有空再去思考太多。
林家有一個大大的書房,三面書架上都排滿了書。林延第一次知道原來古人也有這么多的書可以讀,讓林延既痛苦又快樂。每天多讀一點書,林延便覺得自己又多充實了一分。
林如海每天按時上衙下衙,閑暇時便指導林延讀書,對于林延的記性和悟性如獲至寶,有時候衙門不忙,他干脆就不去,呆在家里指導林延讀書。林如海望著林延搖頭晃腦背誦的樣子,心里想起了他早夭的兒子。如果他兒子還活著,那現在應該和林延一樣吧。他覺得林延就是老天爺對他失子之痛的補償。
林延謙虛好學,林如海傾心教誨,倆人都有意親近,很快就親如父子。
“大爺,太原那邊來信了。”吳東見林延放下書本伸了個懶腰,急忙拿著幾封信奉上。
自從祭祖認祖歸宗后,林如海便讓下人改口,喚他大爺。下人便都明白,以后林家是要歸林延繼承了,都暗恨自己沒有吳管事機靈,讓吳東成為了林延身前的第一人。
林延精神一振,急忙接過來,率先拆開了林念的信。
此時據他離家已差不多三個月了,心里最掛念的自然是娘親和妹妹。
林念的字跡比他離開家時更好了些,信中寫了娘親和她對林延的擔憂和思念,族人找上門來的驚喜;姥姥身體不適躺床上好幾天了,看到族人送的禮物第二天就能下床了,張羅著給她自己裁新衣裳;三個表姐要我好好謝謝你,她們都很喜歡你挑的首飾;大舅母和二舅母也很喜歡你送的金鐲子,也讓我謝謝你。娘親雖然也很高興,但是也有擔憂,我不知道她在擔憂什么,但是我想只要我們見到你她就不會擔憂了。林伯父是個怎樣的人?會不會喜歡我?江南是怎樣的?想到就要見到哥哥,見到江南了,就很期待。
林延嘴角含笑地反復看了兩遍才放下,拿起李世敬的信,看到那大大小小的字,覺得傷眼,但是又不得不看。
李世敬的信就很啰嗦了,先是說他娘又扯著他耳朵把他罵了一頓,因為你送給我們家的禮物太多了,說我不要臉,她是不會理解我們之間的兄弟情的。我帶你堂哥堂伯去拜訪了吳家,他們和吳老夫子說了很多話我就不說給你聽了,反正你應該猜得到。吳小夫子私下問我林伯父是不是真的對你好,讓我告訴你要繼續讀書。我雖然覺得奇怪他為什么不在信里問你,但是我也沒敢問他,他問什么我就答什么了。你們林家富貴人遷墳這陣仗就是不一樣,我都不知道你堂哥堂伯是從哪里請來的這么多個道士和和尚一起念經,還要念好幾天。我爹說我們小老百姓遷墳就是請人算個好日子,挖出來遷走埋上,放幾掛鞭炮就成了。你堂哥堂伯說這邊念了,送到你們祖墳埋的時候還要念,要念夠七七四十九天。我不是不敬你祖宗,我覺得要是我聽這多天的念經我肯定得瘋。等方姨娘和念姐兒南下,我就去找陳掌柜,看能不能在陳家的商隊里當個小伙計,我覺得陳掌柜肯定會給你這個面子。你放心,我就借著你的面子用這一下,進去了我會老老實實干活的。你家的房子和地我家會幫忙看好的。
林延不擔心李世敬會借著他面子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對自己看人的眼光還是有點信心的。畢竟上輩子是個孤兒,察言觀色幾乎已經成為了本能。
林延最后拿起吳小夫子的信。吳小夫子信很短,恭喜他認祖歸宗,讓他和族人搞好關系,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要繼續讀書。學道須當猛烈,始終確守初心。纖毫物欲不相侵,方得神凝氣定。相信他即使突然身處富貴,依然能安心向學,不被富貴迷了眼。
林延捧著吳小夫子的信想了很多,給吳小夫子的回信也是最厚的。
“這不是綠柳嗎?忙著去哪兒呀。”
“吳姨娘,成姨娘。”綠柳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
“也就是你綠柳了,最懂得規矩,還知道要給我們這些姨娘一個面子。”吳姨娘親親熱熱地過來挽著綠柳的手,看向她身后的兩個侍女手上的托盤,“這是大爺的衣裳吧。”
“是的,眼看要入秋了,繡房給大爺趕了幾身厚實一點兒的衣裳。姨娘們的衣裳還需等幾日。”
“嗨,我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又不指著那幾身衣裳。我們是想問你點事,耽誤不了你多久。”成姨娘的態度放得很低。
“成姨娘客氣了,有什么您盡管問。”綠柳微笑著讓兩個侍女先走。
吳姨娘和成姨娘相視一眼,將綠柳拉到一邊。
“我們家新來的大爺是個什么樣的?好不好相處?”兩位姨娘小心地問道。這關系到她們后半輩子的生活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