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東很快就出來了,身后跟著的賈璉衣裳凌亂,一臉的饜足之色。
“表哥今晚可盡興?”
“再盡興不過了……”賈璉嘴巴噴出的酒氣讓林延偏了偏腦袋。
“盡興就好,這瘦西湖的夜景也不錯。”
瘦西湖中游蕩著七八艘花船,花船上不僅有正在陪客的花娘,還有歌伎正在獻曲兒,藝伎正在翩翩起舞。倆人欣賞了一刻鐘才讓花船就近靠岸,興盡而歸。
在書房里忙公務的林如海聽到大爺和表少爺都回來的消息后才去歇息。
第二日林延如往常般起床練養生操,林黛玉還是忍不住發笑,倆人笑鬧了一陣兒,讓林如海也跟著心情大好。
賈璉也早早起來了,和林如海三人用了早食便帶著林如海備好的節禮,林黛玉準備的禮物和書信戀戀不舍地啟程回京。
晚食過后,林如海將林延叫到了自己的書房。
“這是你收到的帖子。”林如海指著書桌上的一疊帖子說道。
林延來了興趣,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張來看。
紙張厚實,天青色帶銀色花紋,低調中透露著奢華。林延聞了聞,果然是它散發著類似青草的香味。封面上豎排寫著林延親啟,周行遠書幾個字。展開來里面寫著周行遠想約他聚一聚,認識幾個朋友,問他什么時候有時間,落款是一個紅色的印章。林延仔細分辨了下,是周自邇印幾四個字。
林延琢磨了一下,問林如海:“自邇是不是周行遠的字?”
林如海點點頭:“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君子之道。”
林延想起來了,這是出自禮記中庸的“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贊道:“這名和字都取得極好。”
“揚州知府周自斂乃耕讀世家出身,是大盛三十四年狀元。周行遠是他嫡長子,從小就悉心教導,寄予厚望,十六七就考上了秀才。你可以與他多往來。”
“這個趙立仁呢?昨天在醉仙樓碰到他們倆人一起。”
“趙立仁是揚州同知的兒子,也考上了秀才。”林如海皺了皺眉,“他父親和幾個大鹽商交好,曾為了鹽稅一事想替幾個鹽商說情,我沒有理會。”
林延琢磨了一會兒:“那我只需要不失禮節就可以了?”
林如海一臉欣慰:“雖說我們官場之事歸官場之事,但是又豈能完全拋開私情不談?如果你和他交往過密,那我也不好對他父親冷面以待不是。”
林延沖林如海深深一揖:“還請伯父多教導我。”
林如海滿意地點點頭,和他一起分析了每張拜帖身后所代表的家族,在官場上和林如海的關系,讓林延受益匪淺。
最后林如海拿出幾張帖子:“這張是我自己的帖子,上面蓋了我的私印,寫明了我的官職,用于官場往來。這張是我們林家的帖子,用于和親友往來。這兩張是我替你挑的,我覺得都不錯,你看下最喜歡哪一張,以后就定下作為你自己的帖子。”
是的,帖子有各種顏色和紋路,各種香氣,任君選擇。一般定下后就固定用這一種,這樣人家看到外形就知道是你的帖子,便于辨認。
林延對比了一下兩張帖子,俱是淡雅的素白色,隱隱有金色紋路,只是一張背景是隱約看出來是石上青松,另一張隱約是幾根翠竹。林延很快就選了翠竹,臉上的笑意都遮不住,他也是有帖子的人啦。
林如海笑著搖了搖頭,又教他回了周行遠的帖子才各自安歇去。
林延多了一個朋友,就是周行遠。
論學識,周行遠比他多讀了四五年的書,滿腹經綸,和他交流,總能讓林延受益匪淺。
論人品,周行遠骨子里雖有世家公子的清高孤傲,但是接人待物客氣有禮,進退得宜。
倆人很快熟絡了起來,相約重陽節去登高望遠。
林黛玉嘟著嘴表示不高興:“我也想和哥哥去登高望遠。”
林延笑她:“登我們花園里那座山嗎?”
“我也可以和哥哥去登靈隱山。”林黛玉不服氣地說道。
林延有點為難:“你一個女孩子跟著我們不太方便。”
林黛玉垮下臉:“我知道……”哪有閨閣女子和外男去登山的?
林延見不得林黛玉臉上的失望之色,很快就想出了辦法:“如果伯父同意,我這幾天帶你去一趟如何?”
林黛玉的小臉立刻興奮起來:“好。”
晚上下衙回家的林如海得知了此事,想了一下:“過兩日就是休沐日了,我們一起去登山。”他愛憐地望著林黛玉,他從沒有帶她出門游玩過。
晚上睡覺時林黛玉興奮得睡不著,在床鋪上翻來覆去。
值夜的紫鵑睡在腳踏上,心中好笑:“姑娘,快睡吧,小心明兒起不來。”
林黛玉扯開帳子,將小腦袋探出來和紫鵑對視,黑暗中一雙眼睛燦若明星:“父親要帶我出去游玩了,這還是第一次呢。”
“是,以后啊說不定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呢?”紫鵑也為林黛玉高興。
“父親不一樣了。”林黛玉喃喃道。
紫鵑好奇:“老爺有什么不一樣了?”
林黛玉側著臉枕在床邊:“不知道,反正就是不一樣了。”
林黛玉離開父親身邊是盡管才六歲,但是她自小記憶就好。她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也曾憐愛地將她抱在膝上教她讀書寫字,后來弟弟早夭,母親整天以淚洗面,說對不起父親,沒能給他留下一個根兒,父親也開始整天長吁短嘆,神色萎靡。她希望她能讓母親開心起來,每天都早早地去母親床前問安,可是母親見到她,也沒有開心起來,反而是一臉痛心和自責,喃喃道:“我可憐的玉兒,你以后連個可依靠的親兄弟也沒有……”。她想安慰母親,可又不知怎么安慰,想多陪母親,可是母親看到她反而貌似愈加傷心,讓她不知如何是好。母親病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已經想不起來那段時間她是怎么過的了,只記得母親的淚和自責,她的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母親病逝后,父親因傷心臥床了一段時間,讓她極度地忐忑不安,害怕父親也會和母親一樣,到時她該怎么辦?她也病倒了,誰都不知道她除了傷心母親過世,內心也存了死意,想著如果自己在父親病死前病逝,就不會害怕了吧。好在父親好起來了,天天到她的床前看她,她又舍不得死了,掙扎著活了過來。后來外祖母多次來信,又派人來接,父親便讓她去外祖母家。她不想去的,她想陪在父親身邊,可是父親勸她,說他年近半百,無續娶之意,家里又沒有個兄弟姐妹陪伴扶持,她去了外祖母有外祖母,有表兄弟姐妹,減了他的顧盼之憂。她明白父親是在為她著想,這才去了外祖母家。
外祖母很疼她,表兄弟姐妹也很好相處,表哥寶玉更是愛纏著她,聽說她要回揚州,還發了好幾次的脾氣,外祖母也心疼地摟著她落淚。
林黛玉想到這里,心里頓時生出對外祖母家的不舍來。但是想到回到家這段時間的快樂,她很快就把那些不舍拋開了。
紫鵑見她安靜許久,以為她睡著了,便起來查看,見她還睜著眼睛,推了她一下,嗔怪道:“姑娘,快些睡吧。我呀是不知道老爺以前什么樣,但是看如今老爺這般疼姑娘,便知道老爺以前也是這般疼姑娘的,我猜得對嗎?”
林黛玉點點頭:“父親以前也疼我,只是……”林黛玉突然淚盈于睫,“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父親的笑容了……”
黑暗中,紫鵑沒有見到林黛玉的眼淚,只是聽到她哽咽地聲音,便熟練地用手絹擦了擦她的眼角,安慰她:“那不是姑娘在我們家住了三四年了嗎……”
“不是的。”林黛玉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弟弟早夭后……”
是的,自從弟弟夭折后,直到她去外祖母家前,她就再也沒有在父親臉上看到過笑容了。她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在弟弟還在的時候,父親會對她露出笑容,抱著他喊她我的玉兒。
“現在是因為有了哥哥,父親才又高興起來……”
紫鵑如今已經十七八了,略一想就明白了:“大爺是姑娘最親近的堂兄了,以后林家有大爺,姑娘也有靠了,所以老爺才高興……”畢竟有了大爺,林家就不算絕后了。
林黛玉點點頭:“我明白。哥哥很好,我也很喜歡,就不是不知道嬸娘和姐姐會不會喜歡我?”
紫鵑笑道:“看大爺就知道了,夫人和大姑娘肯定也是寬和好相處的。”
林黛玉也笑了:“我也這樣覺得。”內心開始期待她們的到來。
此時的方家村,方家正在出喪。
一眾孝兒孝女們正在堂前做最后的哭靈跪拜,前來幫忙的親友卻不見多少悲意,反而言語中多有羨慕妒忌之意。
方家大舅雖雙眼通紅,目露傷心之色,臉上更是淚跡斑斑,卻是中氣十足:“出靈——”
方家親族八個正當壯年的男兒發力抬起了油光黑亮厚重結實的棺木,跟在方家大舅和方致威后面,出了方家大門后朝墳地走去,身后跟著一長串兒披麻戴孝的子孫后輩。道士拖得長長的誦經喚魂的聲音,嗩吶悲涼高亢的聲音,半空中洋洋灑灑的白色紙錢,伴隨著棺木一路而去。
看著棺木消失,留在家中的林家娘子再次哀嚎出聲:“娘啊……”把旁邊的念姐兒也引得眼淚掉了下來:“娘……”
方家大舅母攙扶著林家娘子起來朝她的房間走去,給珍姐兒使了個眼色,讓她拉著念姐兒跟上。
方家二舅母指揮著媳婦們收拾鋪在地上的席子,散亂的椅子,還要安排人做幾桌飯菜感謝前來幫忙的親友,忙得不可開交。
來幫忙的嬸子伯娘們也紛紛議論開了。
“看那棺木多氣派,比當年二爺爺的還要好……”二爺爺是前任村長,現任村長的爹。
有人問方家二舅母:“聽說那是桃花兒的親家送的?”
方家二舅母盡管還披麻戴孝,也絲毫不收斂臉上的得意:“可不是,聽說是在府城買回來的咧,我們縣城都沒有……”
“她二伯母不是早就給自己備下了嗎?”方家姥姥的棺材早十多年就已經備好了。
“就怪我們忠哥兒禿嚕嘴。”方家二舅母一臉的后悔。
“關忠哥兒什么事?”眾人不解,“別賣關子了,快和我們說說。”紛紛催促她。
方家二舅母見所有的人都看著她,故作埋怨道:“那不是桃花兒那親家要回來遷墳嗎,要去府城那里買棺材,忠哥兒就陪著去了。他呀,就是一個眼皮子淺的,見人家定了上好的棺木,嘴皮子一禿嚕,說比我奶的棺木好太多了。”
“然后桃花兒那親家就也給買了一副?”
“這得多大方啊……”
“你們說說,嘿,桃花兒可是咱這邊土生土長,現在竟成了江南的媳婦了……”
“家里還有個當大官兒的……”
“我那天見來了好幾個人,還有好些箱子,都裝了啥……”
所有人都伸長了耳朵。
方家二舅母一臉的不在意:“那邊的人重禮,說是當初給我姑母,還有給桃花兒的啥啥聘禮少了,要補上,還要感謝我們這些年照顧延哥兒,嗨,要啥感謝啊,我們是延哥兒正經的外家,他親舅家,照顧他不應當應付的嗎?”
“你們方家這是走了啥運啊,還給補聘禮?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祖墳肯定冒青煙了……”
“聽說我二伯母走的時候是笑著的?”
“可不是,哎喲喂,里外三套全是綢的……”
“那繡花都透著富貴……”
“我這輩子第一次摸著這么好的料子……”
“你們方家不得了了,要抖起來了……”
“嗨,抖什么,咱可不是那富貴了就看不起親戚的人家……”方家二舅母臉上一本正經,看著眾人羨慕嫉妒的眼光,心里已經樂開了花。
方家大舅母正在安慰林家娘子:“不要太難過了,你也知道娘走的時候是笑著的,她這是喜喪,咱們要為她高興。”
林家娘子擦了擦眼淚:“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娘……”
“你要是太難過,娘在那邊也不安心啊。況且你和念姐兒就要去江南了,哭壞了身子還怎么去吶,延哥兒還在那邊等你們呢。”
念姐兒眨著紅通通的大眼睛:“娘,我想哥哥了。”
珍姐兒摸了摸她的頭:“你很快就能見到你哥哥了,到時記得幫表姐帶個好。”
念姐兒用力地點點頭。
林家娘子總算壓下了心里的悲意,盤算著家里的哪些東西該賣的賣,送的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