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銅把手在日光下泛著冷光。梁四眼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第三次核對領養材料時，李宏的簽字突然在紙頁上洇開一團墨跡——他的手汗浸透了鋼筆。

當戶籍警將印泥推到面前時，林瑾的指尖懸在朱砂上方顫抖了三秒。鮮紅的指紋落在“監護人“一欄的瞬間，窗外梧桐樹上的蟬鳴驟然拔高，仿佛天地都在見證這場隱秘的救贖。

“李清茉。“她將這三個字在舌尖反復摩挲，直到唇齒間沁出茉莉清甜。懷里的小人兒突然抓住她垂落的發梢，黑葡萄似的眼睛映著戶口本上的鉛字，像是某種宿命的回響。

“孩子，這是我的孩子。”

李宏抱著妻女，“這是我們的孩子。”

林瑾撿了個孩子，辦了合法領養手續，林母劉桂蘭知道后，高興得不得了。她心里一直有個疙瘩，覺得對不起林瑾——這孩子生下來就有心臟病，長大了還不能生育。劉桂蘭總覺得，一個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在社會上就低人一等，抬不起頭來。她也一直擔心，女婿李宏會不會哪天嫌棄林瑾，覺得她是個累贅。現在好了，家里多了個健康的孩子，這個家總算有了點盼頭，穩當了不少。劉桂蘭心里踏實了，主動跑來幫忙帶孩子，想著能為女兒分擔點，也算是彌補自己心里的那份虧欠。

李宏家養了一個女娃，高坪村頓時像過年一樣熱鬧起來。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人來串門，圍著林瑾懷里的孩子，你一言我一語，仿佛這個孩子的到來是一場全村人的狂歡。

“這是造孽啊！這么好看的女孩子怎么舍得扔到河里去浸死？”有人嘆息。

“這女娃真好看，長得像林瑾！”劉桂蘭笑得合不攏嘴。

“如今這世道啊，你說是不是哪個未婚生子，怕別人笑話就把娃給扔到河里？”另一個人接過話茬，語氣里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林瑾心善，老天眷顧，這是給她送的孩子。”劉桂蘭又接了一句。

“李宏家，養老送終的，有人了。”

“呸呸呸，孩子可不是養著來送終的，李宏和林瑾長命百歲！”劉桂蘭立刻反駁，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滿。

“這孩子如果將來有出息了，孩子她父母來尋，你給還是不給？”有人故意挑事，仿佛已經預見了未來的狗血劇情。

“孩子現在是林瑾的合法孩子，手續齊全。將來孩子自己會選擇去留。”劉桂蘭冷冷地回應。

“女孩子反正是要嫁人，還是別人家的孩子，可得不能有出息。”有人冷笑著，仿佛在提醒李宏和林瑾，養別人的女娃終究是“賠本買賣”。

“你嫁人了，你太有出息！”劉桂香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別人家的孩子，會不會養成白眼狼啊！”有人干脆直戳痛處，仿佛李宏和林瑾撿的不是孩子，而是一顆定時炸彈。

“別人家的孩子，怎么養你瞎操什么心！”劉桂蘭毫不示弱，語氣里帶著幾分譏諷。

“林瑾，你說你爸當年跑了，現在你又撿到一個孩子，該不會是你爸投胎轉世，又回來了吧！”這句話像一根刺，猛地扎進林瑾的心里。她渾身一顫，抬頭驚恐地望著說話的那個人——那是個瘦高的女人，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角微微下垂，顯得有幾分刻薄，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劉桂蘭聽到這話，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拳頭攥得緊緊的。那人卻毫不在意，挑釁地回望著她們母女，眼神里滿是輕蔑和嘲諷，仿佛在等著看她們的笑話。

“說話這么刻薄，封建迷信還一套一套的，你這種人死后怕是要下十八層地獄，閻王爺都得給你單開個灶！”劉桂蘭氣得臉紅脖子粗，叉著腰就和那人吵了起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嗓門越扯越高，像兩只斗雞似的，誰也不讓誰。吵到激動處，劉桂蘭索性擼起袖子，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那人也不甘示弱，伸手就去拽她的頭發。兩人扭作一團，場面頓時亂成一鍋粥。旁邊的人見狀，趕緊圍上來拉架，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腰，好不容易才把兩人分開。劉桂蘭頭發散亂，氣喘吁吁，那人衣服也被扯得歪七扭八，臉上還多了幾道抓痕。

小茉莉被突如其來的爭吵聲驚醒，嚇得哇哇大哭，哭聲尖銳刺耳，瞬間打破了屋內的緊張氣氛。

“這是我家，我家不歡迎你，你給我滾出去！”一直沉默的林瑾突然爆發，眼神凌厲得像刀子，直直刺向那個瘦高的女人。她的聲音冰冷而堅定，仿佛壓抑已久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出口。

“哼，走就走，誰稀罕來你這破地方！”那女人揚起下巴，鼻孔朝天，活像只驕傲的公雞。她甩了甩手，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往外走，臨走前還不忘翻了個白眼，嘴角掛著一絲不屑的冷笑，仿佛自己才是這場鬧劇的勝利者。

周圍的人起初還看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生怕錯過什么精彩場面。可眼見兩人吵完了，主角也走了，熱鬧沒了，大家便覺得索然無味，開始七嘴八舌地嘀咕起來：“哎，這就完了？”“沒勁，沒過癮！”說著，眾人意興闌珊地搖搖頭，三三兩兩地散了。

“都是些什么人啦！”劉桂蘭胸口還在劇烈起伏，仿佛剛才的怒火還沒完全平息。她瞪著眼，看著那女人離去的方向，嘴里嘟囔著，顯然還沒從這場鬧劇中緩過神來。

林瑾平日里寡言慎行，也極少出門，以為不出去就不會聽到流言蜚語。自己有心臟病不能生育，八年了被村里的人說了不少閑話，沒想到現在養了一個孩子，又成了村里的輿論中心。她抱著小茉莉，心里非常難受，一個無辜的孩子竟然也能成為全村人的“娛樂項目”。

小茉莉的到來，像一陣風似的，在村里掀起了一場短暫的狂歡。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那場“林母斗瘦女”的鬧劇，仿佛那是村里年度大戲，每個人都成了評論家，津津樂道地分析著誰對誰錯、誰輸誰贏。然而，這熱鬧勁兒還沒捂熱乎，風頭就被村尾的周嫂搶走了——她第九次懷孕，結果查出來又是個女胎。消息一傳開，村里頓時炸開了鍋，議論聲比當初小茉莉來時還要熱鬧。有人搖頭嘆氣，說周嫂的肚子不爭氣；有人掰著手指頭算，說她家已經湊齊了“九仙女”；還有人打趣，說周嫂這是要組個女子籃球隊，沒準還能拿個冠軍，為國爭光。

村里每家每戶的大大小小事情，都逃不過那一雙雙偵探似的眼睛和一張張添油加醋的嘴。即便自己家里男盜女娼、虐待老人、偷雞摸狗、損公肥私，一堆破事上不了臺面，甚至見不得人，卻對別人家的糗事津津樂道，仿佛在別人的不幸中找到了一種扭曲的平衡。天下烏鴉一般黑，誰也沒有那么純潔干凈，都是爛人。只不過，有些人爛得明目張膽，有些人爛得道貌岸然，表面上一本正經，背地里卻干著見不得光的勾當。小茉莉的到來，不過是這場荒誕戲劇中的一幕，而周嫂的女胎風波，則是另一幕諷刺的續集。在這個村莊里，熱鬧永遠不缺，缺的只是那么一點點的善良與清醒。每個人都在別人的故事里尋找笑料，卻忘了自己也是別人口中的笑話。

來林瑾這里最勤快的鄰居宋嬸，她家里有一兒一女，女兒上初中了，兒子上小學了。她把家里孩子的舊衣服挑了又挑，洗曬后疊好送給林瑾。林瑾看著那疊成方塊的衣服，強忍的淚水流下來，“謝謝你，宋大姐！”

宋嬸看著因為帶孩子身體有些虛弱的林瑾，語重心長地說：“帶孩子很辛苦的，不知道你身體吃不吃得消啊。為了孩子，也為了你自己，你也要多保重身體啊！”

林瑾望著躺在床上睡覺的小茉莉，擦干眼角的眼淚，微笑著說道：“這個孩子就是老天爺送給我的。我一定可以活得更久。我要當很久很久的媽媽。”是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居然也能體驗到為人母的幸福。誰說不是上天的恩賜呢？

小茉莉在林瑾和李宏的呵護下快樂地成長著。她漸漸學會了走路、說話。小茉莉用稚嫩的聲音喚著“媽媽”和“爸爸”，點燃了林瑾和李宏的熱血。他們臉上總是掛滿笑容，干活干勁十足，這個孩子讓往日苦悶的生活有了更多意義。

做完一天的工，吃過晚飯，李宏總要抱著小茉莉從村頭走到村尾，逢人便說：“我家閨女，漂亮吧！”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自豪，仿佛這個孩子是他親手從天上摘下來的星星。

村頭的趙老頭家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又各自生了三個兒子，“生兒子光宗耀祖”是一條趙老頭的人生信念，即便罰款罰得家里搬空，也要將這個人生信條執行到底。他望著李宏幸福的笑容，嗤之以鼻，嘴里嘟囔著：“兒子中用，女兒是賠錢貨！閨女，那是你家的閨女嗎？那是別人不要的野種！”

李宏不以為意，他覺得趙老頭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村尾的周嫂遠遠看見李宏抱著小茉莉，眼中滿是哀怨。周嫂頭胎是個女兒，為了生兒子，十年了她已經連續打胎10次了。家里男人為了讓她生兒子，雙搶的活都不讓她干，她的身體就像是一臺生育機器，懷孕就算一場賭博，女兒就是輸，兒子才是贏，周嫂已經輸了11次了。打完胎，滿了月，每天都要被丈夫折騰造娃。“女人命苦啊！”她低聲嘆息，聲音里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絕望。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拉進了里屋。周嫂凄厲的叫喊聲引起小茉莉的注意，她睜大黝黑的眼睛，疑惑地望著那扇幽深的大門。

李宏抱著小茉莉快速離開，腳步匆匆。從此以后，他很少再經過周嫂家。

林瑾深知農村里那些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偏見，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每個女人的心頭。男人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種不平等，而女人們則在同樣的命運中互相使壞，仿佛只有踩低別人，才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卑微。物質上的窮困潦倒已經讓人喘不過氣，精神上的荒漠更是讓人感到無盡的貧瘠。林瑾不忍心讓小茉莉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她不愿讓那些無形的枷鎖束縛住這個無辜的新生命，她不愿意小茉莉將來成為沒自主、沒地位、沒尊嚴的生育機器。

她理解李宏，理解他那種從小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孤獨。如今，他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那種自豪感和幸福感讓他忍不住想要昭告天下，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他童年缺失的一切。然而，林瑾心里清楚，等到小茉莉上學了，父母不在身邊時，那些流言蜚語一定會像無形的刀子，悄無聲息地刺進她幼小的心靈，帶來無盡的困惑和痛苦。于是，林瑾叫停了李宏的“游村”行為，心中暗暗期盼著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熟悉卻充滿壓抑的地方，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有時候，林瑾似乎能夠理解父親林翰，那個向往自由、豪放不羈的男人。那充滿熱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缸里的魚一樣的生活之間，明顯存在著不能視為同一人的隔閡。婚姻和家庭中繁瑣消耗了父親絕大部分的精力，下鄉的十年間見證的農村人的愚昧無知、目光短淺一點點蠶食著思想開放、自由不羈的父親。再美的水鄉風景，在他眼中也失去了色彩，藝術家的生命力任憑粗鄙的眼神和粗俗語言的鞭撻。

有時候，林瑾似乎也能理解這片貧困土地上的鄉親們。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仿佛都被命運牢牢釘在這片土地上，沒有選擇，也沒有出路。沒有新思潮的涌入，沒有自由流動的機會，樹挪死可人挪活，眼前的困境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緊緊束縛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如同頑固的藤蔓，世代盤踞，牢牢控制著每一個人的心神。改變，從來只屬于那些既有想法又有能力的人，而大多數人，只能在這片土地上默默承受，日復一日地重復著祖輩的生活。林瑾望著這一切，心中既有無奈，也有隱隱的悲憫——她知道，這片土地的改變，或許需要幾代人的掙扎與覺醒。

清貧的現實像一堵高墻，將林瑾的理想硬生生地擋在了門外。她只能認命，但她并沒有完全放棄。因為有了自己的孩子，林瑾開始回想母親是如何抵住父親的拋棄、村里的流言、妯娌的嘲笑，形影不離地照顧病弱的自己。母親拭去眼淚拿出父親留下的字畫，監督她練習。每一次母親拿出那些字畫，心中一定是又愛又恨的吧？她仰慕父親的才華，卻又恨他拋棄妻子。

林瑾讓李宏在屋前建起了籬笆，還養了一只狼狗，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不安好心的人和他們的閑言碎語擋在門外。李宏下田或上山時，林瑾總是讓小茉莉跟著一起去。她覺得女孩子也應該身強力壯，不能嬌生慣養，因為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對弱者溫柔以待。

等到小茉莉到了上學的年齡，林瑾申請到學校免費給孩子們上美術課，同時自學考取了在職學歷，最終在當地小學長久任教。小茉莉在李宏和林瑾的悉心教育下，不僅繼承了母親的書畫天賦，還成了干農活的一把好手。她的成長，成了林瑾心中唯一的慰藉，仿佛一朵在荒漠中頑強綻放的茉莉花，展現著頑強的生命力，也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