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李清茉走出深市火車站，撲面而來的寒風裹挾著城市的喧囂。

等到她走出出站口，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高個子清瘦男子舉著“青州小茉莉”的牌子。李清茉走上前去，男子核對了一下照片后向她揮手致意。

“你好，我是溫總派過來協助您的余智律師。”男子禮貌地說。

“您好！這段時間是要麻煩您貢獻法律智慧了。”李清茉感激地說。

“那我們等會上車，我再跟您詳談。”

她站在火車站廣場上，仰頭望著林立的高樓，玻璃幕墻在冬日的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地鐵站的入口人流如織，西裝革履的白領、背著書包的學生、拖著行李箱的旅客，像潮水般從她身邊涌過。遠處，巨大的LED屏幕上滾動播放著國際品牌的廣告，霓虹燈在白天也亮得晃眼。

她緊了緊身上的風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帶。從小山村到省城，她以為自己已經見識過“城市”的模樣，可眼前的深市，卻像另一個世界——車水馬龍的街道、高聳入云的寫字樓、琳瑯滿目的商場，還有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咖啡香，都在提醒她：這里，是屬于年輕人追逐夢想的地方。

深市第一人民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刺鼻，余智推了推金絲眼鏡，將連夜整理的材料攤開在長椅上。泛黃的《2006年建筑施工安全規范》復印件上，被他用紅筆圈出第三十七條：“施工單位應定期檢修施工平臺及腳手架”。

“這是關鍵突破口。”他指著文件上包工頭劉三的簽名，“雖然沒簽勞動合同，但安全生產責任狀上有他的指紋。按照《安全生產法》第四十九條，即便沒有用工合同，實際施工方也要承擔...”

監護儀尖銳的警報聲刺破走廊，張浩踉蹌著撲到觀察窗前時，正看見主治醫師扯開老張染血的上衣。護士快速涂抹導電凝膠的手在顫抖，心電監護顯示室顫的鋸齒狀波形瘋狂跳動。

“腎上腺素1mg靜推！”主治醫生大聲說，“小陳按住骨盆，不要讓他亂動！”他話音未落，老張突然噴出一口粉紅色泡沫痰。

李清茉隔著玻璃看到，護士抱來的血袋上還凝著冰霜。老張灰敗的皮膚在加壓輸血中稍稍回暖，但監護儀上的血壓仍在持續下跌。

李清茉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暴雨夜，張叔抱著發高燒的她沖進縣醫院時，浸透雨水的工裝也是這樣貼在背上。

“余律師，我要他們工地停工。”她轉身時馬尾在空氣中劃出利落的弧線，“現在就去取證。”

凌晨三點的工地被探照燈撕開黑暗，三輛貼著“建設工程檢測”字樣的面包車碾過碎石。余智推開車門時，六個穿反光背心的專業人員已架起紅外測繪儀，為首的安全工程師正用地質雷達掃描地基。

“甲板斷裂面在這里。”戴著白手套的司法鑒定員舉起激光測距儀，突然朝陰影處冷笑：“勞駕把鋼管放下，你擋著我們的熱成像鏡頭了。”

五個黑影僵在混凝土堆后。光頭望著突然亮起的十二盞強光燈，鋼管“當啷”掉在地上——燈光照亮了紅色警示燈，以及面包車上醒目的公證處編號。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四條，阻撓司法鑒定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余智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在工地回蕩。他身后，戴著護目鏡的女工程師正在提取甲板銹樣，高清執法記錄儀將每粒鐵屑的軌跡都刻進硬盤。

李清茉站在警戒線外，手機電話突然震動。溫珂發來的信息在屏幕閃爍：“鼎峰工程集團總工已到機場，他承認03年改建時用過這批劣質鋼材。”

暗處的金杯車剛想發動，就被兩輛突然出現的工程車堵死去路。應急管理局專家敲開車窗，舉著《特種設備安全監察條例》笑得和善：“師傅，麻煩出示下塔吊操作證？我們剛好在查年檢記錄。”

第二天，余智將連夜整理的材料拍在勞動監察大隊辦公桌上。最上面是李清茉提供的關鍵證據——老張工裝口袋里找到的2005年安全生產培訓證書，邊角還粘著孫子畫的奧特曼貼紙。

“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十七條，即使用人單位未繳納保險，職工仍有權...”余智的鏡片反射著窗外的晨光，聲音在擠滿農民工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有人悄悄抹眼淚，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磨出老繭的手掌按在紅泥上，也能成為法律承認的憑證。

七日后凌晨一點的青州市公安局指揮中心，宋易盯著屏幕上同步傳來的熱成像畫面。深市刑偵支隊的王隊長聲音從加密頻道傳出：“宋隊，你們提供的GPS定位很精準，那輛金杯車果然在繞城高速出口停了。”

“王隊，車載記錄儀最后上傳的位置在深港大道交叉口。”宋易將司法鑒定組傳回的甲板斷裂面分析圖拖進共享文件夾，“按兩省警務協作機制，我已通過部里跨區域辦案系統提交協查函。”

屏幕忽然彈出紅色警示，宋易抓起座機吼道：“二組注意！劉三的連襟在青州東站買了去云南的車票，立即實施省內布控！”他扯松領帶時，瞥見玻璃墻上倒映著自己布滿血絲的眼睛——這是青深兩地聯合專案組運轉的第七個晝夜。

深市工地這邊，王隊長帶著民警沖進項目部時，司法鑒定局的專家正在給服務器貼封條。劉三撕到一半的賬本被物證袋完整保存，電腦彈出的對話框顯示：“青州IP（218.76.xxx）已強制備份”。

“劉老板別忙了。”王隊長亮出蓋著兩地公章的搜查令，“青州兄弟單位三天前就把你們03年改建的混凝土樣本送到我們檢測中心了。”他晃了晃手機里剛收到的比對報告，“抗壓強度不足C20，這數據夠你在兩省住建系統黑名單待三輩子。”

與此同時，宋易正站在青州市局物證室。他戴著乳膠手套，輕輕翻轉從劉三連襟家搜出的U盤，上面還粘著深市某銀行的保險柜標簽。“通知經偵支隊準備并案調查，”他對身后記錄員說，“這案子要扯出的，恐怕不止一個工地。”

重癥監護室里，李清茉將溫熱的毛巾敷在老張龜裂的腳跟上。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中，她輕聲說：“張叔，小虎的玩具車我買好了，是能變形的擎天柱。”昏迷中的老人眼角忽然沁出水光，在晨曦中微微顫動。

城郊建筑工地上，二十七個戴安全帽的工人正排隊在勞動仲裁書上按手印。李宏捏著印泥盒的手抖得厲害，那些深深淺淺的紅印子，像極了當年他們用瓦刀砌出的磚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