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暮春總帶著幾分濕漉漉的寒意。陸九川站在青石板鋪就的巷口,抬頭望著那塊斑駁的匾額——“九川堂”。匾上金漆早已剝落,只余下木紋裂開的縫隙里積著陳年雨水,像一道道凝固的淚痕。這座祖父陸遠山經營了一輩子的古董鋪子,如今終于交到了他手中。
“少東家,該清點倉庫了。”身后傳來輕柔的女聲。陸九川回頭,見蘇婉正抱著一摞舊賬簿立在檐下。她是陸家老仆蘇伯的獨女,自幼在九川堂長大,眉目溫婉如江南水墨,卻偏偏穿一身利落的靛藍布衣,袖口還沾著幾星未撣凈的灰。
“說過多少次,叫我九川就行。”陸九川接過賬簿,鑰匙串在指尖叮當作響。推開倉庫厚重的木門時,一股混合著霉味與沉香的冷氣撲面而來。
倉庫里堆滿蒙塵的木箱,蛛網在梁柱間結成灰白的簾幕。陸九川掀開一口樟木箱,箱蓋內側赫然刻著幾行暗紅篆字:“甲子年封存,非陸氏血脈勿啟”。他摩挲著字痕,想起祖父臨終前攥著他的手反復念叨:“九川堂的物件……都有因果……”
“少——九川!”蘇婉突然輕呼。她正蹲在一尊青銅獸首香爐旁,指尖捏著一枚三寸長的鑰匙。鑰匙通體青黑,柄部雕著猙獰的鬼面紋,鬼眼處嵌著兩點朱砂,在昏暗中泛著血光。
“像是西周制式,但紋飾從未見過。”陸九川接過鑰匙,鬼面觸手生寒。蘇婉翻開祖父的《鑒物錄》,指著其中一頁道:“您看,這‘鬼戎族’圖騰……”書頁上的獸紋竟與鑰匙紋路有七分相似。
角落里突然“哐當”一聲。兩人回頭,只見一只黑貓從貨架躍下,撞翻了案頭的煤油燈。火苗舔上懸垂的蛛網,霎時燃成一片,映得滿室鬼影幢幢。
滅火后,陸九川在香爐底座發現一本皮質封面的日記。翻開扉頁,祖父的字跡凌厲如刀:“戊寅年三月,龍骨荒城現世,吾輩罪孽始于此……”
“龍骨荒城?”蘇婉蹙眉,“老東家提過這是西域傳說中的鬼城,周穆王曾在那里建過地宮。”她話音未落,陸九川突然僵住——日記上的字跡竟滲出暗紅液體,順著紙頁蜿蜒成血線,最后凝成四個猙獰的大字:因果難逃。
煤油燈忽明忽暗,血字在光暈中詭異地蠕動,仿佛有生命般向陸九川指尖爬去。他猛地合上日記,掌心已沁滿冷汗。
子夜時分,陸九川躺在后堂的藤椅上假寐。窗外春雨淅瀝,卻掩不住倉庫方向傳來的異響——像是有人拖著鐵鏈在青磚地上緩緩摩擦。
他抓起案頭的銅鎮紙潛過去。推開倉庫門的剎那,月光從氣窗斜射而入,照亮一道佝僂的黑影。那人穿著破爛的麻布長袍,脖頸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正用枯骨般的手扒拉裝鑰匙的木匣。
“誰!”陸九川厲喝。黑影猛然回頭,露出一張腐爛大半的臉,眼眶里爬滿尸鱉。他掄起鎮紙砸去,卻穿透虛影撲了個空。再抬頭時,黑影已消散在月光中,只余地上一灘腥臭的黑水。
次日清晨,蘇婉在倉庫角落撿到半片焦黃的紙錢。她蘸了茶水輕輕擦拭,紙錢上漸漸顯出模糊的符咒。
“是湘西趕尸匠的‘引魂符’。”她指尖發顫,“昨夜那東西……不是活人。”
陸九川盯著符咒沉默良久,忽然問:“你早知道九川堂藏著什么,對嗎?”蘇婉垂下頭,從衣襟里扯出一條銀鏈,鏈墜是枚刻著鬼眼的青銅牌——與鑰匙紋飾如出一轍。
“我爹娘二十年前隨老東家去西域,再沒回來。”她嗓音沙啞,“這牌子,是娘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
檐角銅鈴無風自響,驚起一群寒鴉。
入夜后,陸九川獨自翻閱祖父日記。血字消失后,內頁只剩零星片段:“……七鑰聚,地宮開……鬼眼符現世則陰陽逆亂……切記不可……”
窗外忽然傳來石子擊打聲。他推開雕花木窗,見巷口立著個戴斗笠的佝僂老丐,扔來一個油紙包便消失在雨幕中。紙包里是半塊玉玨,斷口處刻著細如發絲的銘文:“裘天佑”。
玉玨觸手剎那,倉庫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巨響。陸九川沖過去時,只見存放鑰匙的木匣摔得粉碎,那枚鬼面鑰匙卻不翼而飛。月光透過氣窗照在青磚上,映出幾滴尚未干涸的黑血,蜿蜒指向杭州城外蒼茫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