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初春,清晨的陽光透過樟樹的枝葉,在臺北中學(臺北中學為小說虛構校名,歷史原型為臺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的磚紅色圍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林雨桐站在校門口,低頭整理著嶄新的水手服的領結,深藍色百褶裙垂到膝蓋,她用藍色的發帶把馬尾辮扎得高高的,發梢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林雨桐的父親林書越,是臺北有名的中醫,林家藥鋪在臺灣極有名氣。
“雨桐!”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轉過身,看見井上美月正朝她跑來。美月今天穿的是嶄新的水手服,裙擺隨著她的跑動輕輕飄揚,她烏黑的長發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像是上好的綢緞。
“早上好。”林雨桐露出笑容。美月湊近林雨桐:“我爸爸昨天從總督府帶回來一些上好的抹茶,放學后去我家喝茶吧?”
林雨桐點點頭,兩人并肩走進校園。路過操場時,幾個日本學生正在打棒球,看到美月都停下來行禮。美月只是微微頷首,挽著林雨桐的手臂繼續往前走。
日本學生對美月如此恭敬的原因,林雨桐自然一清二楚,因為美月的父親是日本陸軍的井上大將。
提到井上大將,林雨桐抿了抿嘴。
她想起去年秋天,美月邀請她去家里做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井上將軍,他穿著筆挺的軍裝,胸前別著閃閃發光的勛章,但對待自己卻很熱情。
美月家的日式別墅氣派非凡,庭院里種滿了櫻花樹,仆人們都畢恭畢敬地稱呼美月為“大小姐”。
“雨桐?”美月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你在發什么呆?”
“沒什么。”林雨桐搖搖頭,“快上課了,我們走吧。”
林雨桐和井上美月走進了高一(二)班的教室,高一(二)班總共有47名學生。
此時的教室里已經坐滿了人。林雨桐的位置在第三排,美月坐在她旁邊。七海凜音坐在她們前面,正低頭寫著什么。聽到動靜,凜音回過頭來,露出溫柔的笑容:“早上好。”
“凜音,你在寫什么?”美月探過頭去。
“是父親布置的俳句作業。”凜音將筆記本遞給她們看,“春風吹過,櫻花紛飛,思念隨風飄向遠方,怎么樣?”
“很有意境呢。”林雨桐贊嘆道。
上課鈴響了,國語老師山本尚一郎走進教室。他翻開課本,開始講解《源氏物語》的選段。美月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偷偷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對著鏡子整理劉海。
“美月,”林雨桐小聲提醒,“專心聽課。”
美月撇撇嘴:“這些我都聽膩了,我爸爸說,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儀態和修養,功課差不多就行了。”
林雨桐還想說什么,卻聽見山本老師嚴厲的聲音:“井上同學,請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美月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對不起,山本老師,我不會這個問題。”
教室里一片寂靜。山本老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但他還是重復了一遍問題。美月依然答不上來,卻絲毫沒有慌張的樣子。
“坐下吧。”山本尚一郎最終說道,“請認真聽課。”
美月坐下后,朝林雨桐眨了眨眼。林雨桐卻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知道,如果換成其他學生,山本先生一定會大發雷霆。但因為美月的身份,連老師都要對她禮讓三分。
下課鈴響起時,林雨桐還在出神。美月拉著她的手:“走,我們去天臺吃便當。”
天臺上,凜音已經鋪好了野餐布。三個少女坐在一起,分享著各自的便當。美月的便當盒里是精致的壽司和天婦羅,凜音帶的是京都風味的漬物,林雨桐的則是鹵肉飯。
“雨桐,”美月突然說,“你哥哥最近在忙什么?”
林雨桐愣了一下:“文雄哥在藥鋪幫忙,父親在教他配藥。”
“他真厲害。”美月托著下巴,“上次我去你們家,看到他給病人把脈的樣子,特別專業。”
“美月,”凜音突然開口,“你父親最近是不是很忙?我聽說總督府在籌備什么重要活動。”
美月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是的,但我不能多說。”她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最近局勢不太平,你們晚上最好不要出門。”
七海凜音輕輕按住林雨桐的手:“雨桐,你哥哥最近還在收集南洋戰報嗎?”她抽出夾在課本里的《萬葉集》,扉頁上七海教授的贈言墨跡猶新:“真正的文明不該有刺刀的味道。”
林雨桐對凜音說:“是的,哥哥關心日軍在南洋的軍事行動怎么樣。”
林雨桐和凜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遠處傳來午休結束的鐘聲,三個女孩收拾好東西,回到了教室。
放學以后,林雨桐騎著自行車來到了井上美月家的五層日式別墅。
暮色中的五層日式別墅籠罩在薄霧中,別墅的占地面積很大,為850平方米,林雨桐走到了別墅大門前,敲打別墅大門。
井上夫人打開門時,發現是女兒的朋友林雨桐。
“千葉小姐。”井上櫻穿著一件淡紫色和服,和服腰帶繡著振翅欲飛的鶴,“美月在茶室。”
穿過回廊時,林雨桐看見墻上掛著井上南一與長谷川總督的合影。照片里兩個男人身后的屏風上,富士山正被血色的晚霞浸染。她突然想起去年中元節,美月偷偷帶她去看基隆河放水燈,那些紙船在月光下漂向大海時,美月說它們會載著思念直到河的盡頭。
紙門拉開時,美月正跪坐在榻榻米上喝茶,美月說:“雨桐,你來了,陪我一起喝抹茶吧,這茶的口味可好了。”
這時,井上櫻端著抹茶來到了茶室,將茶碗放在了茶桌上。
院外突然傳來軍用汽車的轟鳴,美月繃直了脊背。林雨桐聽見軍靴踏碎卵石小徑的聲響,井上南一的佩刀正撞響回廊的青銅風鈴。
“千葉小姐。”井上南一的身影切割著紙門上的光影,他肩章上的金星在暮色中閃爍著光輝,“你怎么會來這里?”
美月說:“父親,是我邀請雨桐來家里的。”
林雨桐以前聽父親說起過井上南一和他的感情,井上南一和父親林書越相識于東京帝大醫學院,兩人是醫學院的同學,兩人感情深厚,井上南一表面上是主張侵略擴張的軍國主義分子,但暗地里卻是反戰人士。
林雨桐向井上南一鞠躬,說道:“井上叔叔,好久不見。”
井上南一突然走向廚房:“原來是這樣,雨桐,不用客氣,正好,我也想特意招待你。”
林雨桐有些意外,沒想到井上南一會親自招待她。她跟著美月坐下,不一會兒,井上南一從廚房端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回來。
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個墨綠色的包裝袋,解開后,一股濃郁的茶香撲面而來,帶著一絲清甜的氣息。
“這是宇治茶。”井上南一說道,“日本三大名茶之一,產自京都宇治市。”
林雨桐微微睜大了眼睛。宇治茶在日本是極為珍貴的茶葉,通常只用于招待貴客,沒想到井上南一會特意為她準備。
井上南一將茶葉倒入盛水的鐵壺中,點燃柴火,慢慢地煮著。茶香漸漸彌漫整個客廳,清新而悠遠。
待茶煮好,他小心地將茶湯倒入三個茶碗中,遞給林雨桐、美月、美月的母親井上櫻。
林雨桐接過茶碗,輕輕抿了一口。茶湯入口,首先感受到的是濃郁的海苔香氣,隨后是清潤的甘甜,幾乎沒有澀味,口感平和而均衡。
“好茶!”她忍不住贊嘆道。
井上南一微微一笑:“雨桐,你來得正好,我帶你去看看我珍藏的一件文物。”
林雨桐有些驚訝,沒想到井上叔叔會主動邀請她觀賞私人收藏。她放下茶碗,跟著他走向別墅四樓的書房。
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畫作,被金黃色的畫框精心保護著。
畫中是富士山冬季的壯麗景色。積雪的山頂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光,山體線條剛勁又不失柔美。山腳下,錯落有致的村莊被薄雪覆蓋,櫻花樹點綴其間,櫻花在風中飄舞,形成了獨特的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腳下的湖泊,水面如鏡,倒映著富士山的雄姿,湖邊還有幾個微小的人影,似乎在垂釣。
“這是《富士山峰圖》。”井上南一的聲音帶著幾分自豪,“日本明治二年(1869年),由著名畫家小野寺勇次所繪。這幅畫長605厘米,寬97厘米,這幅畫我一直視若珍寶。”
林雨桐湊近觀察,發現畫中村莊的每棟房屋都有獨特的造型,甚至能看清窗欞。湖水的清澈使觀看的人感覺到湖泊的寧靜與祥和。
“這太驚人了。”林雨桐輕聲說,手指在距離畫面幾厘米處虛撫過,“觀看的人仿佛能感受到山間的涼風。”
林雨桐凝視著畫作,不禁被其精湛的畫工所震撼。富士山的雄偉與村莊的煙火氣完美融合,仿佛能讓人置身其中。
“這幅畫的藝術價值極高,原本是要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井上南一繼續說道,“但我太喜歡這幅畫了,用高價從小野寺勇次的孫子——小野寺律助的手中購得。他要求我好好保護這幅畫,所以十天前我將它帶到了臺灣,畢竟這里相對安穩。”
林雨桐敏銳地發現井上南一話中透露出的憂慮,1943年的春天,日本在太平洋戰場上敗勢已顯,將珍貴藝術品轉移到殖民地,這個舉動本身就很說明問題。
林雨桐點點頭:“井上叔叔能得到這樣的珍寶,真是幸運,這幅畫的價值恐怕難以估量。”
“現在的市場價已經高達5億日元。”井上南一笑了笑,“再過幾年,它的價值還會增長,但無論別人出多高的價格,我都不會賣。”
井上南一輕撫畫框邊緣的黃色木料,忽然低語:“當年在東京帝大,你父親總說最美的山水畫該讓觀者聽見水聲。如今在這畫前靜立,仿佛真能聽見雪落富士的簌簌聲。”他轉身望向窗外,臺北的鳳凰木正在春風中搖曳,“有些美,是炮彈和軍刀永遠摧毀不了的。”
窗外的大雨傾盆,井上南一輕輕合上窗簾,轉頭對兩人說道:“時間不早了,雨桐,現在外面的雨下得這么大,正好我也有事想找千葉醫生,我載你回家吧。”
林雨桐說:“那就麻煩井上叔叔了。”
走出書房時,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幅《富士山峰圖》,心中忽然涌起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幅畫,似乎不僅僅是一幅藝術品,它更像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承載著無數人的夢想與記憶。
雨水在鵝卵石路面上積成小水洼,她小心地提著裙擺,避免校服被濺濕。車庫門緩緩升起,露出一輛黑色軍用轎車。
井上南一發動了軍車,林雨桐坐上了后排的座位,汽車駛向林家藥鋪。
引擎低聲轟鳴,井上南一掛好了檔位,轎車緩緩駛出庭院。
車窗上的雨痕模糊了視線,就像這個時代模糊了所有本該清晰的關系。
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像兩個不知疲倦的衛兵。透過模糊的窗戶,雨桐看見臺北的街燈在雨中暈染成一個個光團,行人們匆匆躲進屋檐下。
軍車轉過太平町,大稻埕的招牌漸漸映入眼簾。即使在這樣的雨夜,街角仍有幾家小吃攤冒著熱氣,苦力們披著蓑衣,蹲在路邊吃著熱騰騰的面線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