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風攜妻兒上京赴任,傅、盧兩家的親戚都前來送行。
正廳里,傅長風對兩位兄弟拱手道:“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返鄉,我不在長輩跟前盡孝,勞哥哥和弟弟上心了。”
“誒,都是自家兄弟,怎這般客氣?”傅家老大傅長信為弟弟的榮升感到自豪,“你盡管大顯身手,家里一切有我們。”
老三傅長全倒是開玩笑道:“二哥等著,說不定我也能進京當官。”
“哈哈哈。”傅長風大笑道,“好呀,哥就盼著這天。”
這邊姑嫂二人坐在一起,齊氏寬慰盧氏:“姑爺剛得了個丞相的身份,外面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不跟著去哪兒行?若是安安有了消息,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盧氏擦了擦眼淚,握住她的手:“嫂子,我不奢求她未來大富大貴,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行。”
“我知道的,你放心。”
李侍官坐在馬車里,和隨行的一干人等,在傅府外候了已有一炷香的時間。
“大總管,你說他是不是故意晾著咱們呀?”
隨行中有個小太監,瘦瘦高高的,生了一對老鼠眼,臉上還有好幾點麻子,一副機靈相。
小太監原名馬三寶,因著入宮之后在皇上面前露過幾次臉,皇上別的沒記住,就記住了他這張麻子臉,所以后來喚著喚著,宮里邊都稱他一聲“麻公公”。
馬公公也好,麻公公也罷,他都不在乎,與其花精力計較那些虛名,倒不如多撈點兒金錢權勢在手。
馬三寶進宮時歲數還小,起初的目的就是糊張口。
過去那些年的大鉞可沒有如今這么太平,漠北蠻荒又是戰火頻發之地,他家人都死絕了,僅剩他這一根獨苗。一個孤兒想在亂世中活命何其艱難,病了餓了都只能硬抗。他是靠著一路乞討來到了湗京,見到了這繁華帝都。
可天子腳下又如何?
這里人心冷硬如鐵石,有錢有權的人視他們為草芥,倒霉的時候討不到飯還要換來一頓毒打。
他熬了那么久熬到這里,耗光了最后的希望也沒能看到皇恩浩蕩。
秋天又濕又冷,是連帝都人都深惡痛絕的季節。正逢雨季,他還穿著破破爛爛的夏衣,染了風寒,久燒不退,討來的錢也被別的乞丐搶了去,又因為長期挨餓,身體大面積浮腫潰爛。街上人來人往,皆退避三舍,嫌棄他一身污穢。
他以為這輩子到頭也就是病死街角收場,可老天還是眷顧他的。
先入目的是一雙高筒皂靴,來人一襲天青色竹葉紋長袍,一側肩膀掛著個包袱,應是要去往何處。
他和馬三寶遇見的別的好心人不一樣,那些人施舍東西都是大老遠扔到他腳邊,嘆一句可憐,事后還拂了拂衣袖再走,仿佛就這么一會兒,身上就沾染了臟東西。
那人蹲下來,攤開掌心。
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包子出現在馬三寶面前。包子還熱著,冒出絲絲縷縷的香氣,急不可耐地往人胃里鉆。強烈的食欲惹得馬三寶不停地吞咽口水,卻不敢伸手去拿。
他曾見過一位富家公子,故意拿吃食引誘一位老乞丐。老乞丐感恩戴德,本以為遇見了好心人,正要伸手去拿,結果那人卻將東西收回,然后扔給了路邊的狗。
“真是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竟敢從本公子手里搶東西吃,給我打,好好給他個教訓!”
他一聲令下,隨從們立馬圍著老乞丐痛打一番,直到人被打得去了半條命,他們才住手,揚長而去。
在這些紈绔眼里,窮人的命不是命,只是他們心血來潮用于取樂的工具。
自那之后,馬三寶便知道,他們只能撿別人扔在地上不要的東西。
傅長風見他遲遲不動,只能拉過他的手,將包子放到他手里。
他面帶微笑,不同于那些既憐憫又嫌惡的目光,而是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同情和愛護:“吃吧。”
包子的溫度一點點地傳到馬三寶手上,再流入他心底。
他把包子拽得死死的,怯生生咬下一口的同時嘗到了淚水的咸味。
他實在太久沒有吃東西了,光顧著啃,竟忘了下咽,噎得直翻白眼兒。
傅長風一直守著他,安撫他慢點吃。
同窗在一邊早已等得不耐煩,說道:“哎呦我的探花郎,別耽擱了,咱們還得租車趕路呢。”說完,捏了一下鼻子。
馬三寶見狀,不由難堪地瑟縮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確實難聞。
同窗見傅長風沒理他,接著催促道:“走啦走啦……”
馬三寶咬著包子看著兩人消失在縹緲細雨中,化作朦朧一片。
他抬起臟污的袖子擦了擦眼淚,心里酸酸脹脹的,吃著吃著,被一塊硬物硌了牙。
眼前一亮,他扶著墻踉蹌起身,藏起包子跌跌撞撞拼命地跑,直跑到見不著人的角落,才把包子從懷里掏出來。
包子露出一角,金燦燦的,他摳出來,才發現是一枚金花生。
一枚實心的純金打的花生,足夠他置辦一身簡單衣物換洗,再去醫館看病抓藥。
忍饑挨餓、露宿街頭、受人欺負的日子,馬三寶過夠了,所以當他大病初愈看到北城門張貼的告示時,絲毫猶豫都沒有。
那時的他不會認字,看不懂告示上寫的什么,卻能聽明白人們的議論。
敬事房派來主理此事的老太監神情倨傲,問他想清楚沒有,他點了點頭。
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何懼做個無根之人。況且這世上,有哪個地方能比皇上住的地方安穩?
可真當入了宮,他發現日子也沒好到哪兒去。
宮廷深深,四面高墻,你爭我斗的,也是一片水深火熱。
貴人們掌著生殺予奪的大權,稍有不順,就拿下人撒氣。遇上好一點兒的主子,還能撿口剩飯剩菜,若遇上個刻薄的,動輒打罵那也是常有的事。
主子欺負下人,下人也欺負下人。大太監欺負新來的小太監,皇后宮里的太監欺負嬪妃宮里的太監,受寵的太監欺負不受寵的太監。
馬三寶幾次掙扎在死亡邊緣,都不由得想起那日街頭的一飯之恩。
好在他聰明,且能忍他人所不能忍,摸滾打爬這么些年,看多了宮里的捧高踩低、陽奉陰違,察言觀色自不必說,出謀劃策的能力也練就得爐火純青,加之有了李由這個干爹做靠山,也算在宮里立足了。
此時,馬三寶躬著身子侍立在車旁,與李侍官隔簾對話,話里話外透出那么點兒對傅長風的不滿。
進宮之后,馬三寶還學會了一件有意思的事。那就是,你若真心想為一個人好,就必須明面兒上對這個人不好。
他是后來才知道,當年的探花郎,乃林州傅氏二公子,名長風,字東渠。
凡入朝為官者,其家族背景自有皇帝的暗衛查得仔仔細細,不落絲毫,對于官居高位者,日后也是時時事事監督。
這些都是機密,除了皇帝也就皇帝身邊的紅人知道,而這些機密里也總有一些不那么機密的事,平時聊著聊著就透露出去了。
李由但笑不語,感嘆小崽子沉不住氣,這才多久就不耐煩了。
他在先帝面前伺候多年,先帝臨終召見太子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對其中內幕了如指掌。
景宗在世時,一心致力于消除門閥士族與寒門庶民的天淵之別。
士族能人多如過江之鯽,可民間奇才亦數不勝數,士農工商的階級偏見,是導致這些人報國無門的主要根源。
朝廷雖然推行了一些廣納天下寒士賢能的策術,可流于表面終未能貫徹到底。景宗有意提拔朝中庶族出身的臣子,卻備受士族掣肘。
人到晚年,有心無力,只好交待后人對此不可懈怠,其言語中特別提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傅長風。
太子繼位后,李由仍是伺候在新帝身邊的第一人。
新帝年少時酷愛微服游覽民間,結交謀士頗多,也暗中到林州拜訪過傅長風。其納諫如流,雷霆手段比之景宗更加層出不窮,在位不過三年,給朝堂來了一次大換血,很是提拔了一批寒門出身的人。
朝堂波詭云譎,暗流涌動,士族官員受到不小的打壓,庶族崛起,隱有平分秋色之勢,部分老臣甚至主動請辭以避免卷入斗爭漩渦。
傅長風能謀善斷,有奇偉之才,皇帝迫切需要一個這樣的左膀右臂在身邊,替他穩定朝局。之前那些提拔的庶族不過是他拋出去打頭陣的磚,而傅長風才是他一直想保下來的玉。
李由不緊不慢地喝完一口茶,訓道:“你懂什么?傅長風是一飛沖天了。”
馬三寶跟了他多年,服侍周到,他還是愿意多提點幾句,免得人以后挨了打受了罰還怨他這干爹不厚道。下旨那天這小子沒跟著去,大概還沒搞清楚情況。
他們是帶著密旨來的,一路還有喬裝打扮的御林軍護送。明擺著皇上不想把事情宣揚出去,只想把人低調穩妥地調進京城,來個措手不及。這樣做,足以見得皇上對傅長風的器重。
“知道他現在什么官兒嗎?”
李由掏出手帕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道:“可不是那些三四品的小官兒。你以后就該放尊重點,稱呼一聲傅相。”
身為太監,在陛下和娘娘面前,說他們是狗也不為過,可在某些朝臣面前,他們這些太監也算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三四品的官兒,還真入不了他們的眼。畢竟京城臥虎藏龍,三四品的官兒比比皆是,一樣得分個三六九等。
馬三寶得了想打探的消息,便安心地在一旁待著了。
傅長風等人出來,李由立馬下車相迎。
他喜眉笑眼地問道:“傅相可準備妥當了?”
盧氏還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傅長風再看看兩個蔫頭耷腦的兒子,壓了壓心里的酸楚。
“勞李公公久等,本官已打點妥了。”
“行,那咱們就啟程吧。”
馬三寶很有眼色地招呼身后的侍衛:“把行李都搬上去,小心著點兒,別碰壞了東西。”
一轉頭,不著痕跡地開始打量傅長風。
男人正值盛年,和記憶里儀表堂堂的白凈書生樣貌出入不大,還是一樣的平易近人,只是更加穩重了。
當年的那枚金花生,他沒有花出去,而是拿去典當換了一些碎銀。進宮后再有機會出來已是幾年過去,當鋪老板對他還有印象。畢竟第一次遇見拿金子換銀子的,明明一筆買賣就找開了,非要多此一舉。如今,又要拿更多的銀子把金子贖回去,真是個蠢貨。
只有馬三寶知道,那枚金花生意味著什么。
那是照進他灰暗人生里的唯一一束光,是他生的希望,以及一輩子償還不清的恩德。
傅長風扶著妻子上馬車,大庭廣眾下,盧氏竟不顧情面地一把拂開。
這一幕剛好被李由瞧見,總覺得自個兒遺忘了什么,等坐回馬車,他才如夢初醒。
李由一拍大腿,傅長風他女兒呢?
宣旨那日,盧氏牽著個小女童,他不好打量婦人,便只能多看兩眼小孩兒。
女童四五歲模樣,螓首膏發,身上穿著初秋的衣服,還很單薄,露出的兩只胳膊嫩生生,肉嘟嘟,讓他想起御膳房里洗刮干凈的藕節,皮膚白凈這點兒倒是隨了她爹娘。
期間她一直垂著腦袋,李由注意看才發現她好像在吃東西。
傅承安在吃糖。
盧氏最近不許她吃甜的,被嬤嬤找到時,表姐剛掰了一塊桂花糖給她,她不知道藏哪兒,情急之下一口悶在嘴里。盧氏心神不寧,未曾留意,等回到傅府,她嘴里的糖已經化得差不多了。
她從小不怕生,察覺有人看她,便大大方方抬頭看回去,還瞇眼笑起來。
這一笑,李由只覺滿堂生輝,直照進人心坎兒里。
他在宮里當差多年,自問何種絕色不曾見過?能經過層層遴選進入皇家的,哪一個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環肥燕瘦,各有千秋。今日得見,過往倒皆成了庸脂俗粉。
傅承安長得甚是白凈,柳眉細長,一管玉鼻精巧秀氣,櫻桃小口,兩瓣薄唇艷若桃花,尤其那一雙眼,若一汪清泉,波光瀲滟,璀璨動人。
小小年紀便這般標致,若等及笄,還不知出落得如何驚為天人?
回想起這些,李由不免謹慎起來。
他見過許多達官顯貴,為了更上一層樓,不折手段也要把女兒送進宮里。若傅長風的女兒以后入宮,那她毫無疑問會登上后宮最高的寶座,就算不入宮,也能嫁一個高官侯爵,為傅家錦上添花,增添助力。
這就怪了,傅長風怎么不帶他女兒一起上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