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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傅氏女

第十四章梅老爺

一輛烏篷馬車駛?cè)腴L街,不一會兒,周遭人流涌動,行進(jìn)變緩。

夕照掀開簾子,探出頭去:“發(fā)生什么事了?”

關(guān)驤翻身下馬,來到車前:“小姐,好像是送葬的隊伍。”

傅承安:“逝者為大,避。”

“是。”

幾人停靠在路邊。

混合了嗩吶、銅鑼和镲聲的喪樂,間雜著孝子賢孫的痛哭由遠(yuǎn)及近,另有老者吟詠著挽歌,音調(diào)忽高忽低。

白幡高懸,打頭一人額上綁著白布條,向天揮撒著紙錢,其后六人抬棺,親族披麻戴孝,或攙或扶,亦步亦趨跟隨著。

“梅老爺是個大善人啊,惡鬼怎么就找上了他?”人群里有人憤慨道。

“誰說不是呢?”另一人附和道。

這鬧鬼鬧得人心惶惶的,衙門的也抓不住,除了對已逝梅老爺?shù)耐锵В娙瞬幻馍鐾盟篮慕箲]。

“譚術(shù)士什么時候才能想出法子,別沒等他想出來,咱們鎮(zhèn)的人就死光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要死你死,我可不死。”

隨著死亡人數(shù)的增加,整個鞍洪鎮(zhèn)都籠罩在惶恐不安中,似有一雙無形大手,要把這群人推入深淵。

此時,一個在街邊躺了一宿的醉漢,渾渾噩噩地爬起來,湊到人群里講起了葷話。

“要我說啊……定是個美艷的女鬼……”

他面皮泛紅,說著還打了個嗝,頓時酒氣沖天,熏得旁的人扭頭避開。

醉漢相貌丑陋,猥瑣一笑,愈發(fā)顯得不懷好意。有熟知他德行的婦人,早早帶了兒女離開,怕讓他的污言穢語臟了耳朵。

“這種鬼,普通人鎮(zhèn)不住……得大爺我……”他將胸膛拍得咚咚作響,“用我的陽剛之氣……才拿得下她……嗝……哈哈哈……”

酒壯慫人膽,這會兒又是青天白日,任它何方妖魔鬼怪,他也全不帶怕的。

見無人搭理,他反而更加囂張,接著又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云云,言語之粗俗,不堪入耳。

畢時休實在聽不下去了,從地上撿了個石子兒,對著那人的大腿彈射過去。

“哎呀!”

醉漢突覺大腿后邊一疼,整個人撲倒在地。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關(guān)驤捏住畢時休的肩膀,低聲呵斥道:“誰讓你動手的?”

醉漢捂著腿,嘴里還在不干不凈地嚷嚷:“哪個王八羔子打我?滾出來!”

此人是當(dāng)?shù)爻隽嗣臐娖o賴,整日里不是賭錢喝酒,就是打媳婦兒,眾人生怕惹上一身腥,皆嫌棄地退散開。

醉漢眼尖地發(fā)現(xiàn)了人群里的生面孔,指著畢時休:“小兔崽子,是不是你打的我?”

“打的就是你,狗東西!”畢時休直勾勾地盯著他。

關(guān)驤過去說道:“兄臺莫怪,我家弟弟脾氣火爆了點,我替他向你賠個不是。”

“誰是你兄臺?滾開!”

醉漢一把推開關(guān)驤,沖著畢時休而去。

畢時休捏著拳頭,強忍著動手的沖動。

醉漢來勁了,激道:“喲呵,還想打我呀,來,朝這兒來……”

他將自己的左半邊臉遞上去,叫囂道:“打呀!來!”

關(guān)驤攔住畢時休:“別和這種人一般見識。”

醉漢嬉皮笑臉道:“怎么?不敢打了?”

他一甩袖子,朝著畢時休的鞋面啐了一口:“慫包!”

畢時休怒目圓睜,若不是關(guān)驤一直拉著他,他能給這混蛋揍出屎來。

關(guān)驤安撫好他,看向醉漢:“說吧,你想怎么解決?”

醉漢梗著脖子,側(cè)對著二人。

“簡單,今天他要么讓大爺我敲斷一條腿,要么就賠我一百兩銀子,不然我就告官。”

圍觀百姓齊齊吸了一口氣。

有人路見不平,說道:“一百兩?王二狗你可真敢開口!”

這王二狗成日里坑蒙拐騙,都快成衙門常客了,見官他可比誰都怕,八成是看人家外地的,可勁兒宰呢。

“有什么不敢?大家伙兒都看著了,他打了我,我這腿傷了,后半輩子可就沒著落了。要他一百兩,過分嗎?”

一挎著籃子的婦人扭著水桶腰擠進(jìn)人群里,對著王二狗那張臉就是一口唾沫。

“我呸,誰不知道你王二狗的狗腿都瘸了十幾年了,還賴得著人家。”

說這話的是張屠夫家的。

張屠夫老實巴交,討的媳婦兒卻彪悍得不行。

王二狗愛偷雞摸狗,有一回偷到張屠夫家,叫劉氏逮了個正著。劉氏可不好惹,她爹以前走鏢的,她也學(xué)了幾招,一根笤帚耍得是虎虎生風(fēng),滿院子追著王二狗打,直打得他鼻青臉腫。

王二狗不服,躺在她家門外要傷藥費,又叫劉氏搟面杖伺候了,打那之后,他是再不敢往這婆娘跟前湊。

如今,被劉氏這大嗓門兒一吼,王二狗的氣焰頓時消了半截。

可他仍賊心不死,嘟囔著:“他打我了,就該給我錢,這事兒跟你沒關(guān)系,你少管!”

劉氏可不怕他,叉著腰:“我還偏就管了。”

她高聲說道:“人梅老爺出殯的日子,你大吵大鬧的,成何體統(tǒng)?”

鞍洪鎮(zhèn)就屬梅、程兩大家族人口最多,說話最有分量。梅老爺又是鎮(zhèn)上梅家族長,為人公正,仁義,誰家有點小磨小難沒去求過他,平時對王二狗也頗多恩惠。

“就是,太不像話了。”

“什么事兒不能改天再說?”

“這是讓梅老爺走也走不安生。”

人們紛紛指指點點。

王二狗這下子有理也變沒理了。

他紅著臉,指著畢時休:“好小子,這次算我倒霉,不跟你計較,下次可就沒這么便宜了。”

“哼!”

他撂下狠話,扒拉開圍觀的眾人,灰頭土臉地走了。

人群散去。

關(guān)驤和畢時休齊齊上前,對著劉氏拱手作揖:“多謝嫂子相助。”

劉氏雖然潑辣,卻是副熱心腸。

她說道:“甭客氣,像這種心術(shù)不正的人,就得這么對付。”

關(guān)驤:“嫂子如何稱呼?終歸是我們給您添麻煩了。”

“叫我張嫂子就行,你們外地來的吧?”

畢時休:“我們從孟離縣過來,要去往界首縣。”

兗州界首縣,那是通往京城的路。京城遍地是官兒,看他們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的,是有些像官家的護衛(wèi)。

劉氏一笑:“小兄弟啊,山高路遠(yuǎn),地痞無賴多得是,嫂子勸你留個心眼,能忍則忍。”

畢時休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謝張嫂子提醒。”

陸原走過來,湊到關(guān)驤耳邊嘀咕了一句。

關(guān)驤一愣,眼神透露著質(zhì)疑:小姐病了?

陸原無奈攤手:臨時病的。

二人眼神交流一番,關(guān)驤心領(lǐng)神會。

他對著劉氏又行一禮:“不知能否耽誤張嫂子一點功夫?”

“你說。”

關(guān)驤于是編起了故事。

“我們幾人護送小姐上京,路過貴寶地時,小姐偶感風(fēng)寒,所以想在鎮(zhèn)上賃一座院子,等小姐養(yǎng)好了病,再出發(fā)。”

劉氏在娘家時,聽她爹提過,說官家的小姐乃是喝瓊漿玉露長大的,嬌貴得很,下面的人沒伺候好,可是要打板子的。

她思索一番:“院子倒是有,就是條件一般,怕你們小姐住不慣?”

“無妨,總歸比客棧清靜。”

“那倒是,你們跟我來吧。”

劉氏為他們找的,是她家巷子斜對面的一座空院。

那戶人家的獨生女嫁到了州城里,女婿孝順,干脆將二老一起接了過去,于是這院子便空置了。

“都是鄰里鄰居的,就讓我們幫忙看著,屋里啥都有,就是太久沒住人了,要打掃一下。”

門一開,庭院里的落葉都蓋腳了。

這是要打掃一下?

劉氏也沒想到是這光景,少見的有些赧顏,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說道:“鎮(zhèn)上一、四、八開集,今天剛好初八,一會兒看看有什么缺了的,抓緊時間買回來。”

“若是哪里需要修繕,出門左拐第三間便是木匠家,你跟他說張嫂子介紹的,借個工具,他不會說什么的。”

“我就住在那兒。”她指了指門上對聯(lián)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那家,“有什么不清楚的,盡管來問我就是。”

關(guān)驤作了一揖:“多謝張嫂子。”

劉氏擺擺手:“小事兒小事兒。”

傅承安已經(jīng)下了馬車,此時站在階下,微微頷首,說道:“有勞阿嫂如此關(guān)懷。”

她生就有一把好嗓子,因有意與人親近,更加放軟了聲音,并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慣喚人。

劉氏順勢看過去,只一眼,便收不回了。

我的個親娘嘞,我今兒個見到仙女兒了。

她下臺階時,竟磕絆了一下,幸好傅承安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她。

劉氏借力站穩(wěn),松開手,齜著白花花的大牙:“呵呵……讓仙……哦不,讓姑娘見笑了……呵呵……”

她嘴上這樣說,臉上卻未顯絲毫尷尬,直直地盯著傅承安瞧,眼睛都不帶眨的。

還嘀咕道:“怪我兒子生晚了,沒這福氣了。”

傅承安和夕照均噗嗤一笑。

雖說對這位大嫂頗多感激,但這話屬實失禮了,關(guān)驤正要上前制止,傅承安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示意無礙。

她也是第一次遇到把喜愛之情表達(dá)得如此坦率的人。

劉氏意識到自個兒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忙找補道:“姑娘別介啊,我這人粗鄙,口無遮攔的,但絕沒有唐突你的意思。”

傅承安搖頭輕笑,這一笑,更叫劉氏暈乎乎找不著北了。

幾人一起往院兒里走,傅承安開口問起租金。劉氏說這院子本就不值幾個錢,他們住進(jìn)去了還要打掃修繕,給不給的無所謂。傅承安到底讓夕照給了一兩紋銀,劉氏推辭不受,幾個回合,還是接下了。

她跟接了一塊兒燙手山芋似的,不好意思得很,便請傅承安等人到自己家里用午飯。

此舉正中傅承安下懷,她本就是想通過劉氏了解此地風(fēng)俗人情,順便聽聽關(guān)于惡鬼的事。

“說到這事兒啊,也是詭異得很。”

張嫂子剝著豆莢,給他們講起了這幾月里發(fā)生的事。

最先出事的是程大牛。程大牛吊死在了家里的房梁上,尸體都臭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官府以自殺結(jié)案。

時隔不到半月,又死了一個,這次是被大火活活燒死的。那人夜里口渴,就去灶房燒水喝,估計是打起了瞌睡,讓柴火燎著了衣服,就被燒死了。

關(guān)驤:“廚房里有水缸,再說那么大動靜,他家里人不知道嗎?”

“他就只有一個耳聾的娘,那缸里也沒多少水。”

救火的人沖到廚房門前,發(fā)現(xiàn)門還是從里面插上的。干柴烈火,燒起來多快呀。反正各種巧合之下,人就這么沒了。

兒子死了,老娘聾的,問也問不出什么,只逢人就說,冤孽呀!

一個自殺,一個倒霉,前面?zhèn)z勉強說得過去,第三個就不一樣了。

做白事的老梁頭,在自家鋪子里被釘死了。巴掌長的釘子,從雙腿打進(jìn)去,足足打了二十顆,髕骨都打碎了,尸體還是在棺材里找到的。

劉氏:“哎喲,聽說棺材里都是血手印兒呢,死得可慘了。我是沒瞧著,我家二小子那天在,回來夜里做了一宿的噩夢。”

接二連三的出人命,縣太爺肯定坐不住,帶著捕頭和仵作親臨現(xiàn)場,還逐一盤問住得近的街坊,有人就說當(dāng)夜里聽到了鈴鐺聲。

劉氏的婆母端著簸箕走過來,簸箕里裝著地瓜條,借著日頭曬一曬,曬干了給孩子們當(dāng)零嘴。

她向傅承安解釋:“姑娘遠(yuǎn)道而來,可能不知,咱們鎮(zhèn)的孩子都不戴鈴鐺的。”

傅承安疑惑:“鈴鐺常用來祈福保平安,你們鎮(zhèn)的人為何不用?”

“不太清楚,我們呢,是外來戶,聽說這里以前也用鈴鐺的,鬧了一場饑荒,孩子們就不戴鈴鐺了,就連咱縣里的首飾鋪都不打鈴鐺。”

就因為莫名其妙的鈴鐺聲,衙門才找來了譚術(shù)士,結(jié)果有他沒他都一樣,人還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小姐,又是鈴鐺聲?”

夕照背上泛起絲絲涼意,但架不住好奇,仍繼續(xù)聽。

傅承安最好奇的還是梅老爺?shù)乃酪颉?/p>

劉氏婆母:“梅老爺是心絞痛犯了,病死的。”

她同梅府的廚娘交好,二人平時無話不談,便知道一些內(nèi)情。

“不是惡鬼殺死的嗎?”

“那是外面的人亂傳的,現(xiàn)在呀,只要死個人,就覺得是鬼殺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急著下葬?”

梅老爺前晚去世,今天就出殯,時間也太趕了。

一般,橫死之人才會急著下葬,病死壽終的人都要過了頭七。

“是他大兒子要求的。”劉氏婆母說道,“衙門的仵作驗完之后,他兒子就說老爹操了一輩子心,早點下葬,入土為安。”

劉氏聽到的又是另一番說法。

“也有人說,梅老爺是被惡鬼嚇?biāo)赖模镎埖哪嗤呓吃谧骒敉饴牭搅蒜忚K聲。”

傅承安腦中靈光一閃:“那個泥瓦匠姓什么?姓唐?”

“咦?你怎么知道?”

這也就說得通了。

唐家的大兒子幫梅家翻修祖祠,撞見了惡鬼殺人,招來了惡鬼嚇唬。

但也有說不通的地方。

官府調(diào)查時,唐家大兒子為什么不言明鈴鐺聲?而且惡鬼怎么不直接嚇唬他,反而去嚇唬他的家人?

傳言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該相信誰的話?

劉氏取出一塊肉來,甩在砧板上。

“管他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只要敢來,就讓他試試我家殺豬刀的厲害。”

此言一出,眾人皆笑了,氛圍頓時變得輕松了許多。

半粒松子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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