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練武場上。
皇帝換下龍袍,穿著便于行動的坎肩和長褲,手握弓箭,瞇眼瞄準。隨著他一箭射出,箭頭深深插入靶心。
他旁邊,傅長風緊跟著也射出一箭,同樣正中靶心。
七局,傅長風勝了四局。
“陛下,微臣贏了。”
李由候在一旁,見二人比武結束,忙奉上兩塊兒干凈的手帕。
皇帝從托盤中取過一條,一邊擦汗,一邊埋怨道:“你說說你,怎么每次就不肯放點兒水,讓讓朕呢。”
傅長風不為所動地笑了笑:“臣若是讓您,便是在騙您。”
皇帝將帕子放回托盤,意味深長地看著傅長風。
“那你怎么不學學他們,騙一騙朕呢?”?
傅長風抬頭,直截了當地說道:“臣不能騙陛下。”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身為臣子不能,身為朋友更不能。
皇帝嘆息一聲:“朕啊,終究是老了。”
“陛下,您不老……”
皇帝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朕,朕的身體狀況朕很清楚。你是不知道他們最近上了多少份奏折讓朕立儲,這前朝后宮?哪一個不是盯著朕的位子??”
傅長風拱手道:“陛下……”
皇帝拍了拍他的胳膊:“東渠啊,別操心朕了,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他們都想著結黨,站位,給自己謀一條后路,你呢?”
傅長風:“臣效忠于陛下,陛下便是臣的后路。”
皇帝看向李由:“瞧瞧,朕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
皇帝嘴上這樣說,臉上卻始終掛著微笑。李由知道他只是打趣,賠笑不語。
皇帝對傅長風說道:“行,只要朕還在位一天,就一天是你的后路。”
“那陛下,說好的賞賜呢。”
“誒我說你這人……”
皇帝故意裝傻,朝李由問道:“朕何時說過要給賞賜嗎?”
李由低頭說道:“回陛下,您的確說過。”
“好呀,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朕是不是?”
“臣不敢。?”
“奴才不敢。”
“哈哈哈哈……”
皇帝這才開懷大笑。
傅長風回到相府,已是正午。
他看到桌上擺好的飯菜,微皺了皺眉:“?不是讓易光先回來了嗎?怎么還等著我?”
傅長風若是在宮里有事耽擱,不能按時回家吃飯,會提前讓易光通知盧氏。
盧氏夾了一箸子菜,放入他碗中。
“這才多一會兒,餓不著我?”
傅長風一笑,拿過小碗盛了一碗湯,放在盧氏面前。
盧氏歪頭看著他:“聽說陛下拉著你比試箭法?”
傅長風點點頭:“順便商議商議朝政。”
傅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傅長風向來也不避諱在盧氏面前談起朝堂之事。
盧氏口風緊,知道什么話該講,什么話不該講,偶爾傅長風碰上難題,她還會給他支個招兒。
傅長風:“近來文武百官紛紛上書請立東宮,這立儲之事怕是不日便得提上日程了。”
“哦?”盧氏問道,“那陛下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傅長風搖搖頭:“陛下也拿不定主意,所以今日還向我探了探口風。”
他放下筷子,說道:“自古立長不立賢,按祖制,陛下是該立大皇子為儲君的。可大皇子這幾年身體虛弱,久臥病榻,怕是難以勝任。”
盧氏:“那何不立五皇子為儲君?五皇子為當今皇后所生,立他也算是順理成章。”
傅長風解釋道:“若立了五皇子,其母族地位必定如日中天,加之李家和邱家關系密切,陛下擔心大權旁落。”
盧氏:“你是說,外戚專政?”
傅長風點點頭:“五皇子羽翼未豐,有著舊朝的前車之鑒,陛下如何能不小心謹慎?要立他為儲君,還不到時候啊。”
盧氏:“這朝堂盤根錯節的,陛下要考慮的可真多。”
傅長風笑了笑:“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更何況,這關系到江山社稷。”
他突然想起從陛下那兒討來的賞賜,轉頭對喜榮說道:“把我剛才帶回來的東西拿過來。”
盧氏疑惑道:“什么東西啊?”
傅長風賣了個關子:“你一會兒看了就知道了。”
盧氏拿起一對兒玉髓手鐲,仔細看了看,越看越喜歡:“你從哪兒弄來的?”
傅長風指了指天,盧氏便明白了,這是宮里所賜。
她莞爾一笑:“你又贏了陛下?”
傅長風點點頭。
盧氏抿著嘴,哭笑不得,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
如他們這般融洽的君臣之誼怕是古今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都有好幾副鐲子了,這換來換去也戴不過來呀。”
傅長風卻說道:“這次我可沒說是給你的。”
他從盧氏手里拿過鐲子,收進盒子里。
盧氏氣得輕拍他一下。
傅長風說道:“咱們女兒應該出發了吧。”
盧氏這才明白他的用心。
她本以為他整天忙著朝堂之事,只有自己惦記著女兒的歸期。
盧氏:“安安會回來嗎?”
傅長風:“會的。”
京城,右相府后花園。
夕陽照水,灑落一層碎金。荷葉田田,于碧波蕩漾間搖曳生姿。池中,幾條鯉魚圍在一起搶食。
邱炳坤捻著幾粒魚食丟入水中,說道:“你這次做得不錯。”
一人單膝跪在他旁邊,答道:“屬下分內之事。”
邱炳坤負手立于圍欄前:“五皇子將要回京,近來朝堂怕是會有大動作,王崧那里,你多派兩個人盯著。”
那人恭敬回道:“是。”
邱炳坤:“我就不信,這只老狐貍能一直沉得住氣?”
那人問道:“王棋那兒也要加派人手嗎?”
邱炳坤搖頭:“暫時不用,他那些伎倆比起他老子可差遠了,王崧若有緊要的事,是不會交給他去做的。”
“屬下明白了。”
那人見邱炳坤沒有別的吩咐了,說道:“此番去滁州,屬下還有個意外發現。”
“哦?”邱炳坤轉過身來看著他。
那人將頭埋得更低,稟道:“是關于傅長風的女兒。”
傅長風有個女兒,這在朝堂上不是什么秘密。
他女兒四歲就被盡一師太收為關門弟子,所有想討好或要挾他的人都想從他女兒那里下手。
原以為有了盡一師太這條線索,順藤摸瓜,很容易找到他女兒,結果卻恰恰相反。
見過盡一師太廬山真面目的沒幾個,一百個人口中描摹出一百個盡一師太,找起來如大海撈針。條條線索跟進,人手又不夠。每當他們追查到一處,人就先一步離開了,行蹤說斷就斷。
任憑外界的人機關算盡,仍對其女所在無從得知。
他女兒就像從人間蒸發了,無影無蹤,這會兒又像撥云見霧一般,大喇喇出現在眾人面前。
邱炳坤在太師椅上坐下,理了理袍子,問道:“人現在在哪兒?”
“兗州橫塘縣。”那人道,“她身邊有六個護衛,屬下不敢跟得太近。”
邱炳坤眉頭一動,原來傅長風早就派人護著他女兒了。
算起來,他女兒應該到了及笄的歲數吧,有著左相千金的身份,將來婚配之人想必不是皇親國戚,就是肱骨大臣。
無論是誰,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他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說道:“殺了她。”
“屬下領命。”
風起簾動,跪在地上的人已消失不見。
邱炳坤閉目仰靠在太師椅上,悠閑自在地哼唱起不知從哪兒聽來的民間小調,一手還搭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打著節拍。
傅長風不是要過壽嗎?身為同僚,他怎么也該為他獻上一份大禮才是。
家族上百年才得了這么一個女兒,若生命就此停留在嬌嫩如花的年紀,是一件憾事,也是一件美事吧。
他有點兒想看看,傅長風白發人送黑發人,痛貫心膂的樣子。?
“小姐,可以歇息了。”
夕照鋪好床,繞過屏風,看到傅承安還在燈下看書。
傅承安未抬頭,說道:“你先去睡吧。”
夕照點點頭,出門后輕手輕腳合上房門。
院兒里,關驤正來回踱步巡夜,夕照朝對方略微欠了欠身,然后捂著嘴打了個呵欠,朝自己房間走去。
支摘窗開了兩指寬,飛蟲被燭光吸引,不斷撲打在窗戶紙上,發出微響。
傅承安現在住的是這家女兒的閨房,房間很大,里面放了許多書,其中大部分是講排兵布陣的。
她挑挑揀揀看了半個時辰,最后在靠墻的夾縫中摸到一本手札,扉頁草書“桃桃小記”四個字。
傅承安起初以為戚桃只是一位酷愛兵法的姑娘,看完札記才知,她并未拘泥于女子身份,而有著廣闊的胸襟和宏偉的氣魄。
戚桃的札記承載了她不合時宜的念想。
她于其中寫道,軍事強國,律法治國,大鉞朝廷應不論性別,不分士庶,任人唯賢。
她有著滿腔熱血想要報效朝廷,可生為女兒身,就注定與騎馬上陣,指點江山失之交臂。縱然她文武雙全,膽識過人,世人也只會嘆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是個女的。
好像女的生來就有罪,所以處處要低人一等。
她們沒有選擇的權利,也沒有拒絕的權利。她們從出生起,便在為出嫁做準備,在孩提時,未來的道路就已經被安排好。囿于后宅,操持家務,相夫教子,便是她們一生的價值和歸宿,行差踏錯一步,便會面對千夫所指。
世人針對女子編排了種種條條框框,她們明明沒有錯,卻要戴上枷鎖,活得戰戰兢兢,畏手畏腳。
傅承安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保存完好的書會寂寂地關在這座院子里,沒有隨著它們的主人一起離開。
戚桃帶不走的,不是這一屋子的書,是她的終生抱負。
她將手札歸回原位,總覺得胸口那兒堵著一口氣,不上不下,郁悶得緊。
關驤聽見傅承安的開門聲,立馬走過來。
“小姐有何吩咐?”
“我出去透透氣,不用跟著。”
夜已經深了,他正要勸上一勸,抬頭一看,傅承安人已直奔后院而去。
他急忙沖進廂房,叫醒睡著的兩人。
“保護好夕照姑娘。”
傅承安打開院門,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高頭大馬,腳一蹬,翻身上馬。
“駕!”
“小姐!”
關驤見狀,只得趕緊也騎馬跟上去。
傅承安繃著臉,騎馬穿行于山地間。夜里的風沁涼,咻咻地往人心口灌。馬蹄急促,卷起的氣流帶動得道邊的蒲葦也搖擺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騎到一片曠野,傅承安方才停下。
曠野之上,巍巍聳立著一棵大樹。傅承安丟開韁繩,徑直朝著大樹走去。
關驤看出小姐心情不好,但她不說,他便不能問,只能持劍觀望四周,不遠不近地守護著。
明月高懸,萬籟俱寂,馬兒低頭,悠悠啃著草。
突然,林中鳥兒驚飛,打破夜的寧靜。兩匹馬也咴咴嘶鳴,蹄子焦急地刨著土。
關驤急忙制住兩匹馬,抽出佩劍,滿眼戒備。
清冷月光下,一個龐然大物從叢林深處走來,目光炯炯,姿態慵懶,鮮亮的皮毛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白虎抖了抖一身露水,歪過頭來看著關驤,鼻子里發出一聲輕嗤,好似在說他緊張個什么勁兒,之后,便邁步走向傅承安。
見是小姐的寵物,關驤松了一口氣,把劍插回劍鞘。
小畜生還挺精明,這大老遠,怎么就沒跟丟了呢?
白虎來到傅承安身邊,用大腦袋親昵地拱了拱她。
傅承安低頭,便對上一張大餅臉,原是桀驁不馴的長相,此刻卻因為發腮而顯得有幾分憨傻。
她郁氣頓消,伸手挼了挼虎頭,笑話道:“豆包,你怎么長成豬了?”
豬?是說那種黑不溜秋一身臭烘烘的大野豬嗎?
白虎直起身板,眼睛瞪得像銅鈴,透著一股清澈的愚蠢以及難以置信。
她罵我?
它敢怒不敢言,調轉身子,屁股對著傅承安,趴下,閉目,連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
傅承安伸手捋了捋它的背脊。
“好好的,怎么還鬧脾氣了?”
她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語道:“知道嗎,當虎可比當人簡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