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完最后一壇,畢時休拍了拍衣上的灰塵。
“小姐,鎮上的藥鋪我都去了,能買到的就這些了?!?/p>
傅承安在用研缽搗藥,頭也不抬地說道:“辛苦你了!”
畢時休哪兒敢應,拱手道:“不辛苦,屬下該做的?!?/p>
他瞥見夕照踩著藥碾子磨藥,心想,主子和主子的丫鬟都沒閑著,他是不是也該找點兒事做。
他適時地問道:“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嗎?”
傅承安和夕照對視一眼。
傅承安:“幫我把壇子里的東西倒進去?!?/p>
她用下巴點了下一邊兒盛著藥粉的大木桶。
“哦,好。”畢時休說完就要動手。
傅承安趕緊遞給他一個小藥瓶子:“先把這個抹在鼻子下面?!?/p>
畢時休聽話照做。
壇蓋揭開,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畢時休當即“噦”了一聲,忙用袖子擋住口鼻。
“怎么這么臭?”
他忍著惡心,把東西倒進木桶里,頓時,整個房間臭氣熏天。
傅承安和夕照也事先在鼻子下涂了藥,但這臭味實在霸道,即便有藥物加持,二人也被熏得一臉菜色。
畢時休捏著鼻子:“就這,還叫十日香?”
他突然就理解了藥鋪掌柜聽聞他要買十日香時那一臉復雜的表情。
傅承安:“十日香,重點不在香,而在味道持久,說十日有些夸張了,但五日不散還是能保證的?!?/p>
“???五日不散?”
傅承安和夕照齊齊點頭。
畢時休沒想到她們如此篤定。
“那我沐浴完,換身衣服也不行?”
“這便是十日香的特異之處。十日香氣味細膩,很容易被吸附進皮膚毛孔內,之后伴隨著人體汗液蒸發,散發出腐臭味。換衣服不起作用,除非你換身皮?!?/p>
“那小姐,咱們弄這個十日香做什么?”
“追兇。”
“追兇?”畢時休捏著鼻子,“哦,您是要把這東西放王二狗家里,這樣兇手去了他家,身上沾了這個味道,我們就可以根據味道抓住兇手了,對吧?”
傅承安瞇眼一笑,否定道:“不對。”
畢時休:“嗯,???”
“兇手就算要殺掉王二狗,也不會蠢到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行動,放王家沒什么用?!?/p>
“這么說官府的埋伏,也沒用。”
“有用,雖然抓不住兇手,卻能讓兇手不安?!?/p>
“呼,那您打算把它用在哪兒?”畢時休換了口氣。
“有一個地方,兇手即便去了,也不會對這個味道產生懷疑。”
“您是說,磨頭山。”
衙門外張貼著一張告示,有識字的讀書人念給圍觀者聽。
“即日起,有身體腐臭不可聞,且行為舉止怪異者,立刻向官府舉報,若能為緝兇提供線索,可得封賞?!?/p>
有耳聾的老者大聲問道:“是啥意思???”
一個大塊頭男人剔著牙,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
“老李頭兒,我都聽懂了,就是身上臭烘烘的人,可能是衙門在找的兇手,舉報了有錢拿呀?!?/p>
有人大笑著,不以為意。
“臭烘烘,咱們鎮討飯的乞丐可不就是臭烘烘,他們是兇手啊,哈哈……”
也有人很慎重。
“無辜慘死這么多人,要真能抓住兇手,不說封賞,只當積德行善了。”
更有附和者。
“大家還是多留心一下,早日除了這禍害,咱們也能過安生日子不是?”
這話可說到周圍人心坎兒里去了,當即引來一致贊同。
“對對對,有道理?!?/p>
“怎么可能?”
夕照有些生氣,他們惹了一身臭味,結果三天過去,兇手連個影子都沒有。
“衙門收到的舉報不少,但他們身上的臭味都不是十日香。”
陸原說完,抬頭看了看傅承安。
傅承安很淡定,甚至還有閑心嗑瓜子兒。
夕照猜測道:“兇手會不會藏起來了,比如說住在深山老林里面,大家都沒有注意到,要不就是有人知情不報,故意包庇兇手,或者兇手一直沒去過磨頭山,所以……”
傅承安敲了敲桌子:“好啦好啦,夕照,安靜會兒。”
“哦?!毕φ展怨脏渎暋?/p>
傅承安:“你急,兇手比你還急?!?/p>
她一直表現得不慌不忙,似乎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看陸原站在那兒,還貼心地分了一半瓜子給他。
“嗑點兒唄。”
陸原沒見過這種做派的主子,多少有點無法接受。
夕照:“拿著呀?!?/p>
陸原接過來:“謝小姐。”
主仆倆都不說話,陸原也不出聲,頓時房間里只剩下嗑瓜子的聲音。
譚義進來,便看見如此詭異又和諧的一幕。
“你們干嘛呀?”
“譚先生?!标懺笆謫柡颉?/p>
譚義擺擺手,示意無需多禮。
傅承安沒打招呼,只將盤子往高幾另一端一推,譚義便明白了,自顧自坐下,嗑起了瓜子。
陸原握著一把瓜子,也是佩服這人的自來熟。
譚義:“你那法子行不通呀?!?/p>
傅承安:“時辰未到,行不行得通還兩說呢?!?/p>
她把竹節劍遞過去:“這個還你?!?/p>
譚義不解:“不是喜歡嗎?”
傅承安說道:“君子不奪人所好?!?/p>
他也是耐得住性子,明明很在意,愣是等了三天才來她這里。
“哈哈?!弊T義大笑,“好一個君子不奪人所好?!?/p>
他沒有客氣,將匕首收回。
傅承安:“我研究了許久,也沒明白這其中關竅,不知先生何來運道,得此寶物?”
譚義將匕首掛在腰間,說道:“長者賜。”
傅承安點點頭,像是隨口一問,聽完一笑置之。
無言片刻,她問起了王二狗的事:“官府的人還在王家?”
譚義:“嗯,埋伏在他家地窖里。”
“那王二狗如何了?”
“嘴歪眼斜,涎水直流,半身不遂?!?/p>
“那你們應該放出話去,說王二狗雖然沒看到兇手的樣子,但聽過兇手的聲音?!?/p>
兇手遲遲不動手,應該是對自己沒有暴露很有信心,可王二狗活著始終是個隱患,兇手為保萬無一失,一定會找機會殺了他。
“你這是拿王二狗做餌?”
“不是有官府護著嗎?”
現在王家被圍得跟鐵桶一般,里面的情況,兇手無從得知,驟然聞聽此事,他還能淡然處之嗎?
既然他不肯動手,那她就推他一把。
譚義問道:“萬一他不上鉤呢?”
傅承安不再嗑瓜子了。
“他不上鉤,證明有人比王二狗更值得他殺?!?/p>
即使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他也一定要殺了那人。
傅承安隨即想到一事,蹭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這突然一站,嚇得譚義瓜子也不嗑了。
“怎么了?”
屋子里一時靜得出奇。
“對呀,我怎么忘了?梅家才死了一個人,原本梅約也會死的,卻被我救下了。他知道的,還扔了塊兒人皮在院子里恐嚇我?!备党邪沧匝宰哉Z道。
“你說什么?什么叫梅家才死了一個人?人皮又是怎么回事?”譚義糊涂了。
傅承安沒理他,旋即對陸原說道:“傳話給梅家大少爺,讓他務必到戚宅來一趟?!?/p>
有著救命恩人這層身份,傅承安的人出入梅家方便了許多,梅盼收到消息,立馬就趕了過來。
幾人互相認識,無需介紹,傅承安便直奔主題。
“梅大少爺,兇手的下一個目標,或許是王二狗,也或許是你們梅家的人。”
梅盼短暫震驚過后,便憬然。
“您是說,殺害鞍洪鎮百姓的人,就是給我弟弟下蠱的人?”
傅承安點頭,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
“兇手是沖著整個鞍洪鎮百姓來的,梅二少爺或者說梅夫人,是第一個受害者。”
譚義了解了來龍去脈,疑惑道:“既然兇手會下蠱,為什么不直接給全鎮的人下蠱?”
傅承安:“因為沒有時間?!?/p>
關驤他們找來的養蠱老人和傅承安解釋過。
“養蠱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且越厲害的蠱,花費的時間越長。養一只鉤麻蠱,需要一到兩年,給全鎮百姓下那樣的蠱,得要多長時間?!?/p>
兇手當初只有一只現成的鉤麻蠱,所以他只能選擇一人下蠱。
傅承安:“一人中蠱,還能瞞天過海,若全鎮百姓都一樣的癥狀,勢必會引起懷疑,一旦被人察覺,破了他的蠱,那他多年心血豈不一朝盡毀?!?/p>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兇手蟄伏了二十年,他最想殺的人沒有死,又怎么甘心?就算身份有可能暴露,他也會先去殺掉他最痛恨的人。
傅承安深深看了一眼梅盼。
“梅大少爺,我相信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梅盼看著她,有些發怔,而這發怔在眾人看來,就是心虛。
他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他應該要說點什么的。
“您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質問,此刻卻顯得有些底氣不足。
傅承安:“你不該問我,而該回去問問令堂,梅家究竟得罪了誰?”
或者說,鞍洪鎮的百姓究竟得罪了誰?
下蠱是在二十年前,而鬧饑荒也是在二十年前,傅承安越來越肯定,饑荒那年發生的事,就是兇手殘殺鞍洪鎮百姓的原因。
“我相信,令堂再清楚不過了。”傅承安點到為止。
有些事早有苗頭,梅盼不是沒想過,而是下意識不肯去想。
梅老爺過世當晚,緊緊抓住梅盼的袖子,對他說:“梅家有罪……我死后……葬在磨頭山下……去贖罪……我去贖罪……”
梅盼活了這么多年,以為梅家一直清正,一直坦蕩,卻有一天,他最親的人和他說,梅家有罪。
不是他爹有罪,是梅家。
整個梅家有罪。
梅老爺闔上眼之時,眼角還有未干的淚痕。
什么罪?梅盼沒來得及問出口,也許是不敢問。
可現在,有人逼著他去問。
回去問問令堂,梅家究竟得罪了誰?
傅承安的話像是魔咒,縈繞在梅盼腦子里,瘋狂撕扯著他的靈魂。
長街漫漫,仿佛永無盡頭,他每邁出一步,都似有千鈞重,卻壓著他,不容逆轉地朝著既定方向走去。
不管路有多長,一直走,終會到家,就像該他面對的,他遲早都要面對。
梅盼拎著袍角,再不復往日持重,進了大門后,改走為跑,直奔秦素娥院兒里。
秦素娥心神不寧,遣走屋里的丫鬟仆婦,想靜靜心。
梅盼推開門,甫一進屋,便撲通跪在秦素娥面前。
他聲若洪鐘,發出直擊人心的拷問:“娘,梅家是否有罪?”
秦素娥手一松,滿滿一盞茶打翻在地。
“誰和你說的?”
秦氏把著高幾一角站起,斥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梅盼抬頭,目光堅定不移:“您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秦素娥一揮手,掃翻了高幾上的所有擺設,瓷器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厲聲說道:“不是!”
梅盼心一橫,連發幾問:“若梅家沒有罪,弟弟為什么會被人下蠱?若梅家沒有罪,爹臨死前為什么說自己要去贖罪?若梅家沒有罪,大姐為什么嫁人之后一次都沒有回來過?若梅家沒有罪,您為什么要阻止我追查兇手?”
他梗著脖子,直視秦氏,再次問道:“娘,梅家是否有罪?”
啪——
“住口!”
一巴掌下去,秦氏自個兒手都打得發抖。
她喘著氣,眼里的淚直打旋兒,揪住胸口努力平復情緒。
鮮血從梅盼嘴角冒出,他蜷起手指默默擦拭掉。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冷冷自嘲道:“原來梅家,真的有罪?!?/p>
他,也是罪人之一。
梅盼最終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秦氏泄了力,扶著桌子坐下,眼淚再也繃不住,扒著桌角哭了起來,嘴里呢喃著:“梅家有罪……我們都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