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
深山老林,鴉聲陣陣。
一只烏鴉低空掠過,扇著翅膀,停留在一棵老樹上。
樹下,有人腳踏枯枝,發出細碎的斷裂聲。草叢里也發出如蛇吐信般的沙沙聲,像有什么東西在陰暗中爬行。
薄霧冥冥的夜散發出詭異的寧靜,披著斗篷的孤影從黑暗中走出,來到清冷的月光下。
不遠處,背對他等候多時的人轉過身來。
“你究竟還要殺多少人才解恨?”
“不夠,遠遠不夠。”
來人半張臉掩映在夜色中,神情晦暗不明,才三十的年紀,發出的聲音卻似老舊的風箱,破爛,沙啞。
那人少見的有些憤怒。
“難道你要把鞍洪鎮的人都殺光嗎?”
來人語氣冷漠,且不耐煩。
“也不是不可以。”
那人又急又氣,說道:“你簡直瘋了!”
披斗篷的人冷冷一笑,譏諷道:“是啊,我早就瘋了,很多年前就瘋了,可是誰把我變成了這樣?”
那人似覺得語氣過重,有些不落忍地勸道:“你我朋友一場,我不希望你被仇恨蒙蔽,一輩子活在深淵里,你也該有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他嗤笑道,“呵呵……哈哈哈哈……我的人生……”
他瘋狂大笑著,卻又戛然而止,情緒轉瞬變得落寞凄涼。
他反問道:“我還有人生嗎?現在的我,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區別?”
那人還在竭力規勸:“只要你肯停手,一切都還來得及。”
“停手?憑什么停手?”
披斗篷的人伸出雙手。
月色之下,一根根手指畸形丑陋,各種割裂又愈合的傷痕斑駁交錯,像蒼老的樹皮一般皺著。
他十指慢慢收攏成拳,眼神陡然變得狠厲。
“事情發展到今天,他們有誰站出來承認過當年的罪行?”他暴怒道,“憑什么我的親人要埋在地底下,而他們卻可以活得那么逍遙自在?”
“他們不該恐懼嗎?不該懺悔嗎?”
那人安撫他:“羅學復回來了,他是梅登河的得意門生,可以試試從他嘴里撬出真相。”
披斗篷的人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羅學復?呵,你認識羅學復?”
那人:“認識,他去祭拜過梅登河,跟梅家人見過面。”
披斗篷的人垂著頭:“是嗎?我認識的羅學復可跟你認識的不一樣。”
那人:“什么意思?你也是認識羅學復?”
披斗篷的人好半天才說道:“我的事情,跟你沒關系。我早說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那人:“我只是想幫你。”
披斗篷的男人拋過去一個小袋子,袋子沉甸甸地落到那人面前。
“你若想幫我,就把這里面的東西送給唐家人。”
那人拾起,袋子里裝著的除了銀子,還有一個鈴鐺手串。
披斗篷的人說道:“我本想見一見那對老夫妻,跟他們當面道謝,誰料一群多管閑事的人打亂了我的計劃。”
唐二壯失蹤多年,唐家夫妻倆一直沒給他立墳,他們總盼著哪天小兒子活蹦亂跳地出現在眼前,跟他們說,他回來了。
有親人盼著,唐二壯是幸福的,可唐家夫妻倆就太苦了。
他清楚被思念啃噬的滋味,所以,他要親手打碎他們編織的美夢。
“你不怕唐大青泄露你的身份?”
“他不會的。”他緩緩說道,“他弟弟也是死在了那些人手里,他就算不愿意幫我殺人,也不會去揭發我。”
“就這樣吧,以后別來找我了。”
他說完,走向樹林深處,那人目送著他離開,長嘆了一口氣。
梅約拐過房屋轉角,看到一個影子鉆進了梅老爺的書房。
自梅老爺過世,秦氏便把書房鎖了,鑰匙保管在她手里。
此時門鎖被撬開了,梅約示意提著燈籠的小廝推開門。
“哥?”
梅盼剛點亮油燈,在嘴邊豎起了食指。
“小點兒聲。”
他過去將梅約拉進來,又將小廝支走,合上房門。
“哥你干什么?”
“找東西。”
“找東西就找東西,偷偷摸摸的干什么,黑燈瞎火的,就不能白天再找?”
梅盼沒時間和他解釋:“現在就要找。”
“那你找什么,我幫你一起。”
梅盼愣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梅約把撩起的袖子又放下去:“不知道你還找?”
梅盼放好油燈。
“就是因為不知道才找。”
梅約被繞得有些稀里糊涂。
“那你總知道找這個東西是為了什么吧?”
梅盼停下動作。
是啊,為了什么?
為了心中的正義?
找到了又怎樣?去揭發梅家的罪孽嗎?
“我就想知道,咱家藏著什么秘密。”
秘密?
梅約:“咱家能有什么秘密?”
梅盼不說話了。
“行了,我陪你一起找吧。”
梅約又重新撩起袖子。
“你別管了,身體才剛好,早點去歇著吧。”
“我沒事兒,多虧不古大夫的藥,我現在每天都精神煥發。”
二人在書房一找就是一夜,結果一無所獲。
雞打鳴,天亮了。
梅約頂著兩個黑眼圈兒,問了一個一晚上重復好幾遍的問題。
“哥,咱們找什么呀?”
他伸了個懶腰,捂嘴打了個呵欠:“我是堅持不住了,您接著找吧,我得回去睡會兒。”
他說完,回了臥室,徒留梅盼待在書房里。
空氣死一般的寂靜。
其實梅盼多希望,他什么也找不到,可偏偏……
他看著攤在桌上的書本,中間幾頁儼然有被撕過的痕跡。
那幾頁寫著什么?
秦氏一點兒也不擔心梅盼去找,因為真正致命的東西握在她手里。
過去的那些,就該塵歸塵,土歸土,永遠埋葬,她會把它們統統帶進棺材里。
“老大,你怎么來了?”
畢時休打開大門,將人放進來。
“小姐在哪兒?我有急事。”
“屋子里呢,我領你過去。”
連峰起跟著畢時休去往后院兒。
“唐家老叟早起,便發現了這個銀手鐲。”
夕照取過手鐲交給傅承安。
連峰起:“這個手鐲是唐家老叟的二兒子的。”
二兒子?
傅承安想起了唐家那間空臥房。
“他二兒子人呢?”
“失蹤很多年了,據說是饑荒的時候在鞍洪鎮失蹤的。唐家為了尋找兒子,后來才在鞍洪鎮落了戶。”
“他們不是本地人?”
“不是,鎮上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逃難過來的。當年饑荒,鞍洪鎮死了很多人,許多田地無人耕種,官府就給愿意留下的難民分了土地,編了戶。”
傅承安:“他為什么認定這手鐲是他二兒子的?”
“因為鈴鐺。”
鈴鐺?
傅承安晃動了一下手鐲,鈴聲清脆,聽不出什么特別之處。
連峰起解釋道:“他老家的人,做鈴鐺都做得比較大,而且上面刻有唐家姓氏。”
傅承安拿起一看,確實如此。
“除了手鐲,沒有別的了?”
“有,一袋銀子,整整二十八兩。”
沈碧貞來戚宅已有幾日了,雖說她和胡山止扮演假夫妻是二人各取所需,但她能有個容身之處,終歸是托了他的福,所以這幾日,她也沒閑著,把幾間屋子拾掇拾掇,該洗的洗,該曬的曬。
夕照看不下去了,接過木盆:“碧貞姐,你歇會兒吧,剩下的我來。”
沈碧貞也沒客套,衣服交給她,端來針線笸籮,去了檐下回廊坐著。
看到傅承安正在看書,她笑了笑:“不姑娘也喜歡看兵法之類的書?”
她還不知道傅承安的真實身份,只知道她是個愛男裝的姑娘家,頗有些像她那個落拓不羈的表妹。
傅承安聽得這話,將書擱在膝上,向她問道:“戚家姑娘是個什么樣的人?”
沈碧貞長大之后,和戚桃來往并不多,說起她,印象多來自于家中長輩的評價。
“他們說她離經叛道,不像個女兒家。”
“哦?”傅承安饒有興趣。
“一個姑娘家,不善女紅,偏愛舞刀弄槍,總做些男人會做的事,有些男人才有的想法。”
傅承安笑笑:“你這么一說,我倒很想見見她。”
沈碧貞動作漸緩。
“可她已經嫁人了。”
嫁人之后,離經叛道的性子總會被婆家掰正的。
“阿桃是個勇敢率真的姑娘,猶記得幼時我們一起逃荒,我雖比她大,但遇到危難時,總是她來護著我。”
這話引起了傅承安的注意。
“碧貞姐也經歷過饑荒?”
沈碧貞在頭發上擦刮了幾下繡花針。
“經歷過,鞍洪鎮及周邊村鎮的人都經歷過饑荒。我家和戚家雖是遠房親戚,但之前都是一個地方的。饑荒的時候,大家一起逃往京城,饑荒過后,我表妹一家就留在了鞍洪鎮,而我家還是回了原來的地方。”
“那你可還記得,饑荒時鞍洪鎮發生過什么?”
沈碧貞放下針線,認真回憶起來。
“我那會兒才九歲,很多細節記不清了。當時我們那兒一半的人都逃難去了,我爹和姨父一商量,兩家也收拾東西逃難。雖然逃出來未必能活,但不逃只能等死。出來的大都是些青壯年,那些實在走不動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往京城的一路上,餓殍遍野。攔路搶劫的,殺人放火的,比比皆是。為了一口吃的,一家人都能打得頭破血流。半路拋妻棄子的很多,易子而食更是屢見不鮮。周圍的村子不是成了荒村,就是成了死人村。”
“到了鞍洪鎮,我姨母病了,大家決定不走了。期間,有個女人的孩子丟了,鬧得很兇,她瘋了一陣兒,就在磨頭山上吊自殺了。我估摸著,那孩子八成被人偷了吃了。”
夕照收拾完過來,就聽到這么一句話,嚇得捂著嘴。
她問道:“官府不查嗎?”
沈碧貞搖搖頭:“沒用的。那時人命賤,丟孩子的不只她一個,有的頭天還看得到,第二天就不見了。橫塘縣官衙就在鞍洪鎮,要不是有官衙鎮著,估計情況更糟。餓久了的人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有的只是畜生的本能,畜生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夕照聽得眉頭緊皺。
沈碧貞:“那之后,鞍洪鎮就開始鬧鬼。有傳言,是那個女人的怨靈作祟,還在找她的孩子。”
她嘆了口氣:“世道太亂了,看慣了這些,人都麻木了。”
傅承安:“你見過那個女人嗎?”
沈碧貞:“見過。”
傅承安:“她長什么樣?”
沈碧貞:“怎么說呢,不像當地人,甚至不像個漢人,不論是談吐還是穿著。”
如果桑婭不是橫塘縣周邊的人,而是苗人,那她的家鄉應該沒有遭受饑荒,她又為什么會逃難至鞍洪鎮呢?
傅承安:“她有同行者嗎?”
“不清楚,那會兒大家吃都吃不飽,誰還管這些,她又時而清醒時而瘋癲,要有同行者,估計也扔下她跑了。”
“這么說,沒人認識她。”
沈碧貞剛要點頭,突然停下:“不一定,梅老爺可能認識她。”
“你說的是梅登河?”
“嗯,梅家當時還沒有現在這么氣派,他們的老房子在磨頭山那邊。有天我爹他們沒在,我娘照顧生病的姨母,我和表妹餓得不行,就偷跑出去找吃的,迷了路,跑到了梅家老屋。隔著院墻小門,我看到梅登河和她大吵了一架。”
沈碧貞回想起以往。
女人氣急:“枉我相公一直對你敬重有加,沒想到你竟如此卑鄙!你們中原人都像你這么薄情寡義嗎?”
梅登河:“我也是出于無奈,你放心,待塵埃落定,我自會讓你們夫妻團聚。你現在消停一會兒,別再鬧下去了行不行?”
沈碧貞將當初聽到的寥寥幾句,復述給傅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