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撞在落地窗上碎成玻璃碴,空調外機震動的嗡鳴攪動著盛夏黏稠的空氣。
程深扯開領口第三顆貝殼紐扣,喉結在汗濕的脖頸上滾動,像是困在琥珀里的昆蟲。
林驍將鍍金鋼筆尾端重重戳在診療記錄本上,水晶煙灰缸里積攢的灰燼被震得簌簌飄起,在百葉窗漏進的陽光里跳著黑色的華爾茲。
“第三十七次。”經紀人扯松愛馬仕領帶,絲綢面料摩擦出蛇類蛻皮般的沙響。
他抖開印著燙金院標的病歷,“上周在法庭戲睡著的是你,今天對著爆破鏡頭干嘔的也是你。”診斷書被翻得嘩嘩作響,程深盯著“創傷性應激障礙”那幾個宋體字,恍惚看見七年前消防隊心理評估報告上相同的鉛灰色字跡。
玄關處突然傳來窸窣響動,球球圓滾滾的身子擠開虛掩的橡木門。
柯基犬琥珀色的眼睛亮得驚人,嘴里銜著的碎冰藍玫瑰驚落幾片花瓣,灰藍色澤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淺不一的圓斑。
程深瞳孔驟然收縮,那抹介于鋼灰與霧藍之間的色彩在他視網膜上烙出灼痕——昨夜花店的氣息突然倒灌進鼻腔,薰衣草裹著橙花的芬芳從記憶深淵翻涌而上,混著暴雨夜鐵銹味的潮濕。
“這是什么鬼東西?”林驍捏住玫瑰花莖的指尖泛起青白,水珠順著莖稈的絨毛滾進阿瑪尼襯衫袖口。
球球扒著程深膝蓋立起后腿,毛茸茸的尾巴掃落茶幾上的安眠藥瓶。
白色藥片在地毯上彈跳,像極了母親每晚放在鎏金床頭柜上的那些,在月光下泛著死寂的冷光。
程深抓過機車鑰匙起身時,手肘撞翻了林驍剛煮的藍山咖啡。
褐色液體在雪松木茶幾上蜿蜒成亞馬遜河,漫過診斷書“建議暫停工作”的醫囑,將墨跡泡成模糊的淚痕。
“去查監控死角。”他扯下玄關衣架上的駝色羊絨風衣,麂皮內襯蹭過手腕舊疤時激起細微戰栗,“中山路127號的花店,狗仔絕對拍不到二樓工作間的落地窗。”
林驍的怒斥被電梯門截斷成斷續的顫音。
程深跨上重型機車的瞬間,掌心肌膚被滾燙的金屬油箱烙得生疼。
球球咬破的褲腳殘片還夾在指縫間,血跡在靛藍牛仔布料上綻成暗紅的木棉花。
引擎轟鳴聲驚起梧桐樹上的白鷺,那抹振翅的灰影掠過視網膜時,忽然幻化成蘇晴耳后晃動的星芒。
花店銅鈴的叮咚聲比昨夜溫馴許多。
蘇晴踮腳給垂絲茉莉換水,亞麻裙擺掃過纏著繃帶的腳踝——那是昨日扶鐵藝花架扭傷的。
晨光穿過彩繪玻璃,在她脖頸處投下斑斕的光斑,左耳后的三顆小痣在蜜色肌膚上忽隱忽現,宛如夜幕初臨時最先亮起的三粒星子。
球球炮彈般沖進來的瞬間帶翻了門邊的日本馬醉木,蘇晴轉身時剪刀尖在虎口劃出新月狀血痕。
殷紅的血珠滴在白色圍裙上,綻成雪地里零落的紅梅。程深的目光卻被工作臺攫住——在虹膜異色癥患者眼中,那些折射著七彩光斑的玻璃器皿里,唯有那支碎冰藍玫瑰清晰可辨。
它插在盛著淡藍溶液的燒杯中,花瓣邊緣的鋸齒狀缺口與他外套口袋的裂痕完美吻合。
薄荷糖罐骨碌碌滾到程深腳邊,他彎腰時嗅到她發梢的藍風鈴氣息。
這味道讓他想起童年時燒毀的玩具消防車,塑料熔化的刺鼻焦糊里,奇跡般殘留著母親梳妝臺上的香水余韻。
“我需要定制花束。”他摘下黑色口罩,顴骨處的遮瑕膏被汗水暈開,露出底下青黑的陰翳。
說出“洋桔梗”時喉結滾動,仿佛這個詞帶著倒生的芒刺。
那些母親擺在特護病房的白色洋桔梗,總讓他夢見急救室心電監護儀跳躍的綠光。
蘇晴的睫毛顫了顫,剪刀懸在銅錢草翡翠般的莖稈上方。
淡綠色汁液順著指縫滴進水晶調香瓶,在晨光里凝成琥珀色的淚滴。
這個裹挾著暴雨氣息的男人正在泄露某種復雜的氣味圖譜——前調是海鹽混著火硝的凜冽,中調滲出松木燃燒的焦苦,尾調卻藏著雪后竹林般的冷冽,像極了妹妹手術室門開合時涌出的消毒水風暴。
“失眠多久了?”她突然開口,聲線里帶著晨露未晞的濕潤。
球球正把程深的鞋帶編成復雜的水手結,毛茸茸的尾巴掃過風干的尤加利葉,那些蜷曲的葉片發出古籍書頁翻動的脆響。
程深后退半步撞倒鑄鐵永生花標本架,玻璃罩碎裂的脆響里,十九歲的蘇玥在銀質相框中永恒微笑,唇角沾著生日蛋糕的奶油漬。
蘇晴蹲身收拾殘片時,后頸的星形胎記從亞麻衣領滑出。
程深感覺視網膜被灼痛,灰白世界里唯有那三顆小痣亮得刺目,像是暗夜海面上突然亮起的燈塔。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即將觸及時被球球炸毛的吠叫驚醒。
指尖懸停的空氣里,漂浮著昨夜令他昏睡的橙花香,混著她虎口滲出的血腥氣,釀成令人眩暈的雞尾酒。
“把外套脫了。”蘇晴抱出榫卯結構的檀木工具箱,黃銅合頁開啟時發出年輪轉動的呻吟。
酒精燈幽藍的火苗舔舐著球形蒸餾器,將洋桔梗花瓣蒸騰成淡紫色的霧靄。
程深僵在藤編孔雀椅上,看著她用瑪瑙研缽將新鮮花瓣碾出汁液。
那些淡青色漿液滲進她虎口的傷口,疼得眉心蹙成川字——這畫面莫名讓他喉結滾動,像是咽下枚裹著糖衣的苦藥。
當混合精油滴進程深卷起的袖口時,他猛地攥住蘇晴手腕。
那些藏在布料下的陳年傷疤暴露在十點零七分的陽光里,像條扭曲的蜈蚣啃噬著蒼白的肌膚。
蘇晴的瞳孔突然放大,消毒水與血腥氣從記憶深淵漫上來——七年前手術室的紅燈熄滅時,妹妹手腕的留置針周圍,也有這樣蚯蚓狀的暗紅痕跡。
銅鈴突然瘋狂作響。
林驍挾著寒氣沖進來,金絲眼鏡上的雨漬將視線切割成破碎的棱鏡:“全劇組等你三個小時了!”他瞥見程深卷至肘部的衣袖,鏡片后的瞳孔縮成針尖:“你又去當義務消防員?下周爆破戲的替身合同......”
程深甩開蘇晴的手腕,玳瑁紐扣崩落在柚木地板上旋轉。
球球追著滾動的紐扣撞翻琺瑯調香臺,橙花精油在地面蜿蜒成金色溪流。
蘇晴在刺鼻的芬芳中咳嗽,抬頭時正撞進程深眼底——那片終年霧靄籠罩的海域里,此刻翻涌著颶風來臨前的鉛云。
手機在胡桃木收銀臺上嗡嗡震動。
程深掃過來電顯示的“母親”字樣,喉間泛起安定藥片化開的苦澀。
他抓起風衣轉身,衣擺掃落工作臺上的永生花標本。
蘇玥的照片飄進精油匯聚的水泊,少女的笑容在洋桔梗汁液中漸漸洇開,最終與燒杯里的碎冰藍玫瑰融成模糊的色塊。
暴雨再度侵襲城市時,蘇晴在二樓工作間發現了程深遺落的古董打火機。
青銅外殼雕刻著展翅的火焰,握在掌心卻冷得像極地冰川。
電腦屏幕上循環播放著娛樂新聞,#程深疑似幽會素人#的詞條下,昨夜他昏睡花叢的照片被P上曖昧的粉紅濾鏡,破碎的玻璃地磚映出狗仔扭曲的鏡頭。
球球突然沖著雨幕狂吠。
蘇晴掀開亞麻窗簾,看見街角停著黑色邁巴赫。
車窗緩緩降下三指寬的縫隙,穿香奈兒粗花呢套裝的女人正用長焦鏡頭瞄準花店。
她耳垂上的南洋金珠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像是狙擊槍的準星。
與此同時,程深在爆破戲現場突然弓身干嘔。
道具火焰騰起的瞬間,他看見父親在火海中張開雙臂的殘影。
威亞衣勒住舊傷時,腕間殘留的橙花香突然蘇醒。
那些氣息順著毛孔鉆進血管,竟比任何鎮靜劑都有效——恍惚間他看見蘇晴站在灰白世界的盡頭,耳后的星芒刺破濃霧,照亮滿地凋零的碎冰藍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