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的空調出風口嘶嘶吐著白霧，程深坐在化妝鏡前，任由粉刷掃過眼尾。

粉底蓋不住青黑的眼圈，修容筆在他凹陷的頰側畫出虛假的光影。

鏡中倒映著道具組搬來的紅玫瑰叢，那些絲絨質地的花朵在他視網膜上暈成深淺不一的灰斑，像是潑灑在宣紙上的陳年血漬。

“程老師，這是今天的花藝顧問。”助理的聲音裹著蜂鳴似的電流雜音。

程深轉動化妝椅的瞬間，蘇晴耳后的星芒刺破氤氳的鎂光燈，在他灰白的世界里劈開道銀河。

她抱著牛皮紙包裹的花材，亞麻裙擺沾著晨露，球球項圈的鈴鐺聲從帆布包里漏出來。

林驍的金絲眼鏡閃過冷光：“蘇小姐的工作證。”他指尖敲擊著藝人合約補充條款，“拍攝期間禁止攜帶寵物。”球球從帆布包探出腦袋，濕漉漉的鼻尖精準抵住“過敏源申明”的空白處，尾巴掃落程深手邊的冰美式。

褐色液體在紅玫瑰道具上洇開，程深突然攥緊座椅扶手。

那些被咖啡染深的灰斑幻化成燃燒的火焰，灼痛感從右肩疤痕竄向后頸。

蘇晴的薄荷糖罐滾到腳邊，清涼的桉樹氣息沖散幻覺，他看見她蹲身時裙擺綻開的褶皺，像極了母親撕碎的診斷報告。

“換掉所有紅玫瑰。”程深扯開領口，喉結在蒼白的皮膚下滾動如困獸。

造型師舉著朱砂色領結不知所措，林驍的鋼筆在日程表戳出深坑：“這是GUCCI新年限定主題！你知道空運這些厄瓜多爾玫瑰花了多少......”

蘇晴突然撕開牛皮紙，矢車菊的藍沖破灰調視界。

程深瞳孔驟縮，那抹介于鋼灰與霧藍之間的色彩，竟與鎖屏照片里的消防車殘骸完美重疊。

她將花枝插入水晶瓶，指尖拂過花瓣時帶起細微顫動：“用普魯士藍做視覺錨點，搭配銀葉菊平衡色溫。”

林驍的抗議被快門聲淹沒。程深站在聚光燈下，蘇晴為他調整襟花的手指擦過喉結。

她身上帶著冷藏室玫瑰的寒氣，耳后卻滲出橙花暖香，兩種氣息在他鼻尖廝殺，最終釀成令人眩暈的酒。

當她的指甲無意刮過他腕間疤痕，那些沉睡的痛覺神經突然蘇醒，將七年前父親葬禮上的焚香氣息灌入肺葉。

“別動。”蘇晴的呼吸掃過他下顎線，矢車菊的藍在她瞳仁里漾起漣漪。

程深發現她左手指節有細小的燙痕，排列形狀竟與自己肩胛的傷疤如出一轍。

球球突然在帆布包里嗚咽，程深條件反射地后退，撞翻了三腳架。

鎂光燈轟然墜地，玻璃碎片在蘇晴腳邊炸成星芒。

她赤足踩上光斑的瞬間，程深看見鮮血從她足弓蜿蜒而下，在灰白地磚上拖出刺目的紅痕——這抹他二十七年人生里首次辨識出的色彩，竟裹挾著鐵銹味的恐懼。

片場陷入死寂。

林驍抓起蘇晴的腕骨，醫用膠帶下的燙傷暴露在強光下：“這是什么？”他的質問在看見程深煞白的臉色后戛然而止。

蘇晴抽回手臂時扯斷珍珠紐扣，球球從帆布包竄出，叼著紐扣滾進紅玫瑰花叢。

程深扯下領結沖向消防通道，金屬門把手的寒氣滲入掌心。

安全通道的應急燈將他影子投在斑駁墻面，那團晃動的黑影逐漸膨脹成烈焰中的巨人。

父親最后的監控影像在腦海閃回：火人在坍塌的天花板下張開雙臂，宛如受難的十字架。

薄荷糖的涼意突然貼上唇縫。

蘇晴赤腳站在兩級臺階下，足尖血跡在水泥地面印出花瓣狀圖騰。

她將矢車菊插入消防栓的凹槽，藍灰色花瓣蹭過他痙攣的手背：“你看到的紅，是不是裹著鐵銹味的灰？”

程深的后背撞上防火門，報警器發出尖銳的悲鳴。

蘇晴的指尖點在他顫抖的眼瞼：“我認識的消防員，能閉著眼分辨三十七種燃燒物的氣味。”她的聲音混著球球的嗚咽，像穿過暴風雨的夜航船，“試試用睫毛觸摸顏色。”

當林驍帶著保安沖進樓梯間時，看見程深跪坐在臺階上，蘇晴的掌心托著他冷汗涔涔的下顎。

矢車菊的投影在他們身上織就斑駁的網，球球正把染血的珍珠紐扣塞進程深指縫。

林驍的鏡片蒙上白霧，他想起十年前在警局認領程深時，少年手里也攥著枚燒變形的紐扣。

深夜的星幕像撒落的碎鉆，程深攥著蘇晴的腕骨登上天臺。

她的醫藥箱在水泥地面投出長方形的影，碘伏棉球擦過足底傷口時，球球正把腦袋擱在他膝頭打呼。“這是視錐細胞異常導致的色覺障礙。”蘇晴展開皺巴巴的診療報告，泛黃的紙頁上印著程深十四歲時的證件照。

夜風卷起她未束的長發，發絲掃過程深手腕的疤痕。

他突然搶過報告撕成碎片，紙屑被氣流裹挾著飛向霓虹璀璨的夜景。“我不需要這些。”他的聲音裹著砂紙般的粗糲，那些紛揚的紙片倒映在蘇晴瞳仁里，像極了七年前從手術室飄出的病危通知書。

蘇晴忽然抓住他的食指，牽引著撫上矢車菊的花瓣：“你眼中的藍，觸感像天鵝絨還是砂紙？”程深的指尖深陷柔軟的花萼，花汁染藍他的指紋，“像暴雨夜的消防車警燈。”

球球的尾巴突然瘋狂擺動。林驍舉著平板電腦出現在天臺入口，屏幕上#程深片場失控#的熱搜詞條正在攀升。“程太太要見你。”他的金絲眼鏡映出蘇晴耳后的星芒，“現在。”

邁巴赫后座的程雪嵐正在翻閱拍賣圖錄，南洋金珠耳墜在閱讀燈下泛著冷光。

她的香水味滲入車載香氛系統，將橙花氣息絞殺殆盡。“那個女孩帶著搜救犬。”她把平板轉向程深，監控截圖里球球正對著鏡頭呲牙，“和七年前老周救的那只是同個血系。”

程深握緊車門把手，蘇晴包扎的紗布在掌心洇出血色。

車載屏幕突然切換畫面，蘇玥的醫療檔案在藍光中浮現，主刀醫師的名字讓他的脊椎竄上寒意——正是程家用了二十年的私人醫生。

“火災從來不是意外。”程雪嵐的蔻丹指甲劃過死亡證明，“就像你父親的殉職。”她按下車窗，夜風灌入的瞬間，程深看見后視鏡里的自己——那個在灰白世界里茍活的殘影，此刻眼中竟晃動著矢車菊的藍。

球球的吠叫穿透夜色。

程深回頭望去，蘇晴站在天臺邊緣，裙擺被風吹成綻開的藍雪花。

她舉起染血的珍珠紐扣對準月亮，那抹瑩白的光斑，恰似他破碎世界里初現的月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