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慶十六年的雪裹著鐵銹味落下來時，沈昭寧正在剝開第三具尸體的指甲。停尸房的桐油燈爆了個燈花，驚得老仵作手中蒼術灰灑了半把，紛紛揚揚落在溺斃漢子青紫的腳踝上。那人的指甲縫里嵌著幾縷靛藍絲線，在搖曳的火光下泛著孔雀尾羽般的詭光，沈昭寧的冪籬垂紗掃過尸體腫脹的面龐，左眼尾的朱砂痣在昏暗中忽明忽暗，像雪地里凍住的血珠。她慣用左手執刀，因著右手腕骨五年前被詔獄鐵鏈磨碎過，如今握重物還會發顫，黛青斗篷揚起時露出腰間七柄柳葉刀，刀柄纏著的端午長命縷褪了色，卻仍能瞧見金線繡的“沈“字——這是沈家未敗落時，母親在端午親手系的。

窗外運河的夜風卷著冰碴撲進來，驚醒了蜷縮在貨箱間的流民。破絮般的衣裳下露出黥著“漕“字的青黑皮肉，那是私逃船工的標記，官府抓回去要抽三十蛟筋鞭。沈昭寧將半塊硬餅塞進孩童掌心時，觸到對方腕間潰爛的凍瘡，這讓她想起流放路上蜷縮在運礦船底艙的日子。那些押送官靴底沾著北疆特有的紅粘土，此刻混在碼頭淤泥里，與寧國公府馬車輪印交織成詭異的圖騰。

“您說奇不奇？“老仵作佝僂著腰往銅盆添炭，火星子濺到沈昭寧補過的袖口，“這漕幫的兄弟泡了三日，指縫里的絲線倒比活人衣裳還鮮亮。“他渾濁的眼珠映著跳動的火光，像兩汪凍住的泥潭。五年前刑部大牢的寒毒早蝕透了沈昭寧的筋骨，此刻她撫觸尸體的指尖卻比尸體更冷，腕間銀鈴隨著驗尸動作叮咚作響，驚醒了檐角鐵馬殘破的叮鈴聲。刀尖挑開肋下縫合傷時，腐肉翻卷的聲響混著冰棱碎裂，她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那盆枯死的六月雪——也是這般皮肉外翻的模樣。

陳捕頭靴底沾著醉仙閣的胭脂屑闖進來時，沈昭寧正對著天光細看那縷靛藍絲線。南詔進貢的孔雀錦本該遇水褪色，這料子卻在尸油里浸得愈發瑩潤，纏在指間仿佛毒蛇的信子。去年寧國公府走水，燒的就是二十匹這樣的珍品，灰燼里卻扒出三具焦尸——這事后來被大理寺壓成了灶房失火。“都說你能讓死人開口，“陳捕頭的玄鐵令牌撞得門板哐當作響，“不如說說這漕幫漢子的冤屈？“他鷹隼似的眼掃過驗尸錄，突然按住她收拾刀具的手，虎口新添的刀傷立刻泛起青黑，那是沈昭寧腕鈴里漏出的斷腸草粉末。

老仵作佯裝咳嗽背過身去，炭盆里蒼術灰騰起的煙模糊了沈昭寧半邊面容。她忽然俯身揭開餓殍的草席，描金鼻煙壺滾落時沾著合歡香，與停尸房的腐臭混成令人作嘔的甜膩。孔雀藍琺瑯上的裂痕像極了父親獄中摔碎的茶盞，冰涼的觸感刺進掌心，她仿佛又看見血順著詔獄青磚蜿蜒，在父親僵硬的指尖凝成“玄鐵“二字。那日牢頭舉著火盆逼近時，金線蟒紋袖口繡著的蠱紋與今夜黑袍人的骨杖鈴鐺重疊，刺痛從頸間烙痕直竄后腦。

醉仙閣后院的積雪被靴底碾出咯吱聲響，沈昭寧的黛青斗篷與夜色融為一體。三丈外就是紅袖懸尸的廂房，金吾衛的明光鎧映得朱紅窗欞上的血斑如活物蠕動。她仰頭望著屋檐垂落的冰錐，突然聽見貨箱后傳來壓抑的嗚咽——是個被割了舌頭的船娘，手指比劃著漕船底艙的暗格。沈昭寧將碎銀塞進對方皸裂的掌心時，觸到其指甲縫里的靛藍染料，正是漕幫標記貨箱用的蓼藍汁。

“姑娘尋錯地界了。“龜奴提著燈籠逼近，燭火映出他袖口磨損的銀線。沈昭寧不退反進，袖中寒光抵住那人咽喉：“三更天還在后院掘土，可是埋著紅袖姑娘的貼身物件？“銀刀挑開衣襟時，半塊玄鐵令牌黏著口脂滾出來，狼首圖騰缺了右耳——這是五年前玄鐵衛嘩變時被銷毀的舊制。木屑簌簌落在燈籠紗罩，遇熱泛起青煙，沈昭寧突然嗅到一絲鐵銹味，像極了那年父親書房打翻的松煙墨混著喉頭血。

二樓瓷器碎裂聲劃破寂靜，黑影襲來的瞬間沈昭寧旋身避開，斗篷揚起時露出腰間鎏金令牌。那黑影急退撞翻紅泥火爐，炭火照亮后頸黥印：殘缺的狼首圖騰。五年前父親血書里夾著的，正是半枚這樣的玄鐵衛密章。“逃兵。“她喃喃自語，腕間銀鈴已纏住對方腳踝。麻沸散還未生效，那人卻突然口吐黑血，尸身震開布袋滾出南洋珍珠。沈昭寧俯身拾起一粒，月光下隱約瞧見“漕“字刻紋——與三日前失蹤的貢船貨單對得上，每顆珍珠的穿孔處都殘留著龍涎香，那是御用監特供的熏船香料。

四更梆子響過，城南當鋪的瓦片凝著霜。沈昭寧伏在屋脊，看寧國公府管家典當翡翠觀音。那蓮花座第三瓣的缺口，竟與父親私印暗記分毫不差。寒風吹開冪籬垂紗，頸間烙痕刺痛起來，像有火把再次逼近——五年前牢頭舉著火盆獰笑時，袖口繡的蠱紋與眼前黑袍人的骨杖鈴鐺一模一樣。“沈御史若知女兒成了朝廷鷹犬......“沙啞嗓音裹著青銅鈴響刺入耳膜，沈昭寧疾退間扯斷腰間絲絳，玉墜摔出半張血書：“玄鐵非鐵，狼首噬主，九重......“缺失的字跡被黑袍人白骨杖挑起，她反手灑出毒粉，青煙中瞥見燈罩血字“知情人當誅“，與父親絕筆的朱砂印重疊成寒江孤燈。

破曉時分，義莊梁上多了個烏木匣。沈昭寧展開羊皮星圖，天樞位的靛青指印讓她想起漕幫船工的蓼藍染布。城南碼頭第三艘漕船的破燈籠在風中搖晃，燈罩缺口處的孔雀錦絲線，正與她袖中那縷纏繞成解不開的死結。運河水在晨光里泛著油污的虹彩，貨箱縫隙間突然滾出個鼻煙壺，內壁沾著的合歡香與龍涎香糾纏成線——這讓她想起紅袖廂房飄出的沉水香氣，與詔獄記憶里的血腥味重疊成刺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