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貨艙的腐氣里混了縷異香，像是陳年沉水香摻著新剖的魚腥，又似佛前供奉的龍腦混了生銹的鐵屑。沈昭寧鼻尖微動，靴底碾過板縫間板結的鹽粒，那些泛著青灰的晶體在幽暗中閃著磷火般的微光，隨著船體搖晃簌簌滾落，在艙底積成星斗狀的圖案。她銀刀挑開浸透尸油的麻繩，刃口擦過鐵箍時濺起幾點火星，驚得貨箱角落的潮蟲簌簌逃竄，蟲足刮擦木板的聲響像極了詔獄蟑螂啃食血痂的動靜，混著記憶里父親鐐銬拖過石階的刺啦聲。當最后一圈麻繩斷開的剎那，檀木箱蓋突然震顫起來，仿佛有活物在箱內抓撓，指甲劃過木板的吱呀聲讓她想起醉仙閣紅袖姑娘臨死前抓撓屏風的響動。

纏了三圈的鯊魚皮繩結在刀光下猝然崩斷，檀木箱蓋滑落的瞬間，月光正巧穿透艙頂裂縫。數十只碧眼蟾蜍從箱內涌出，背紋在冷光里裂成詭異的北斗陣型，每顆星位都綴著米粒大的膿包，隨蟾蜍鼓腹發出氣泡破裂般的輕響。沈昭寧急退間扯下黛青斗篷橫掃，布料擦過艙頂垂落的蛛網，驚得蛛絲上掛著的干癟蛾尸紛紛墜落，翅粉混著蟾蜍炸開的毒霧騰起青紫色煙塵，在艙壁火把映照下幻化成寧國公壽宴那日的漫天煙花。她記得那日自己躲在回廊陰影里，看著父親呈上邊關捷報，而煙花炸開時寧國公袖中滑落的，正是這般泛著珍珠母光澤的鱗粉。

“倒是費心設局。“她抹去唇畔血絲，舌尖嘗到鐵銹味的腥甜，這味道與五年前咬破父親血書封印時如出一轍。寒毒在經脈里翻涌成冰河，左眼尾的朱砂痣泛起妖異的紫，視野里貨箱暗格中的蛇皮卷忽明忽暗，仿佛母親臨終前燒毀的巫蠱圖譜殘頁。銀刀浸入尸油桶點燃的剎那，幽藍火苗舔舐過蛇皮邊緣，焦糊味中漸顯的血色篆文讓她想起詔獄除夕夜，牢頭潑在父親背上的滾燙松脂——那些冒著青煙的液體在皮膚上凝固成“逆“字疤痕，此刻卻在蛇皮上扭曲成“黑水澤“三個血字。

艙外鐵鏈拖拽聲混著幼童嗚咽刺破死寂，沈昭寧閃身藏進空貨箱的陰影。腐木的濕氣滲入鹿皮靴，靴筒暗袋里的雄黃粉已結塊成巖，沾著紅袖房中拾得的金絲楠木屑，在箱底劃出北斗勺柄狀的刻痕。兩個船工抬著蒙白布的尸身撞開艙門，尸布滑落時露出老仵作青灰的臉孔——渾濁左眼凝著冰晶，倒映出艙頂漏下的月光如鉤；右眼眶成了蛆蟲進出的甬道，幾條肥白的尸蟲正從鼻腔鉆進顱腔，甲殼摩擦骨壁的細響令人牙酸。這聲響與記憶重疊，那年母親吞金自盡后，也是這般蟲豸啃噬棺木的沙沙聲，混著父親在靈前焚燒《南疆異物志》的噼啪響。

“瘸老七話太多。“矮個船工踹向尸體心口，斷箭的玄鐵箭簇在臟腑里攪出咕嚕水聲，這動靜讓沈昭寧想起運河碼頭卸貨的魚販，剖開河豚時內臟擠出的黏膩聲響。他腰間令牌撞在貨箱棱角，露出的半枚狼首紋正與父親血書殘片嚴絲合扣，齒狀邊緣還沾著胭脂色的封蠟——醉仙閣姑娘們點唇用的西番蓮汁，遇熱會顯出玄鐵衛密文的朱砂色。當他的皂靴碾過尸體右手時，沈昭寧突然瞥見老仵作掌心的繭痕，那是長期研磨藥材形成的特殊紋路，與父親書房那方端硯底部的磨損如出一轍。

高個漢子掀開暗艙鐵板的瞬間，腥臭河風裹著哭嚎沖上來，鐵鏈聲里夾雜著幼童嘶啞的“阿娘“。沈昭寧透過箱縫望去，孩童腕間蓮花印在月光下泛起靛藍，與寧國公府暗衛黥刑標記同源的刺青正滲出琥珀色黏液，這液體她曾在三皇子書房見過——用來保養南疆貢品象牙雕的防腐脂。當男孩掙扎著仰頭時，她看清他頸側蔓延的靛藍血管，正是當年母親試蠱失敗后，手臂上爆出的那種毒脈紋路。

貨箱夾層機括聲如毒蛇吐信，沈昭寧后仰避過淬毒弩箭的動作牽扯起舊傷，右肩胛骨傳來鎖鏈貫穿傷的幻痛。箭簇釘入船工咽喉濺起的黑血在空中凝成北斗狀，墜地時竟蝕出星圖紋路。黑袍人自艙頂陰影飄落，鮫綃袍角拂過尸身時帶起刺骨寒意，露出后背完整的狼首刺青——青墨滲入肌理的深度，唯有玄鐵衛舊部二十年以上的陳傷才會在月光下泛出尸綠。當他抬起骨杖時，沈昭寧嗅到袖口逸散的沉水香里，混著父親書房那盆枯死六月雪的腐根味。

“姑娘可知何為蛻骨香？“骨杖點地震出青銅鈴的攝魂頻率，沈昭寧攥緊的銀刀柄上，端午長命縷突然崩斷。金線在掌心勒出血痕的刺痛，讓她想起母親懸梁那日，窗欞飄蕩的艾草繩在風中抽打窗紙的噼啪聲。黑袍人掀袖露出蛻皮小臂的剎那，青紫蠱蟲在經絡間蠕動如活字印刷，每條蟲體都嵌著細小的梵文，與父親書房《巫蠱輯要》殘頁上的“蛻骨咒“筆跡如出一轍。蛻下的皮膚飄落貨箱，竟拼出半幅泰和七年的軍糧調度圖，缺失的部分正是黑水澤那段蜿蜒的河道。

暗艙鐵鏈崩斷聲如驚雷炸響，沈昭寧腕間銀鈴炸開的毒霧里混著雄黃粉的苦辛。借勢滾向艙口的剎那，她瞥見孩童腕間蓮花印遇水化血，“九重“篆文在皮肉上浮凸如浮雕，這畫面與父親咳在詔獄青磚上的血沫重疊成刺目的紅。寒毒在脊骨爆出冰針的劇痛中，她咬破舌尖的力道讓舊傷崩裂，血腥味混著河面炸響的雷火彈硝煙，在喉頭釀成灼燒的烈酒味——正是五年前那個雪夜，神秘人塞進她口中的那口救命燒刀子的滋味。

漕船在火光中傾斜如將傾之廈，貨箱如骨牌傾覆，檀木碎屑混著碧眼蟾蜍殘肢漫天飛濺。沈昭寧摟住孩童墜向冰河時，黑袍人骨杖刺穿船板的木屑如箭雨紛揚，翡翠雙魚佩在血色波光中妖異生輝。斷口處鉆出的猩紅蠱蟲凌空炸裂，火星拼成的殘缺星圖，正與她腰間勘驗令的鎏金紋路重疊成父親血書缺失的“闕“字。當河水漫過口鼻時，她最后看見黑袍人袖中滑落的半枚玉玨——與母親陪葬的那枚羊脂玉魚形佩，恰好能拼成完整的太極陰陽。

刺骨的河水擠壓胸腔，沈昭寧在黑暗中睜眼。漂散的發絲間，溺亡漢子肺葉里的靛藍絲線舒展成星空，每條絲線凝結的尸油珠折射著醉仙閣琉璃燈熄滅前的幽藍。她蹬開纏腳的水草，將孩子推向浮木時，勘驗令在水底泛起的詭藍幽光里，照見河床累累白骨腕間的狼首銅環——那些生銹的銅環隨暗流晃動，碰撞聲如玄鐵衛戰馬鑾鈴，在記憶深處敲響泰和七年的驚蟄悶雷。當指尖觸到某具骸骨懷中的硬物時，熟悉的鎏金紋路刺痛掌心——竟是半枚刻著“昭寧周歲吉慶“的長命鎖，鎖芯暗格里藏著的，正是母親最后一封未寄出的巫族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