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硫磺味滲進暗窖時,沈昭寧的指尖正撫過賬冊末頁的蠟痕。凝固的松脂里嵌著半片蛇蛻,在熹微天光下顯出血絲狀的脈絡——與九重塔水晶棺槨底部的蠱蟲巢穴紋路如出一轍。她突然劇烈咳嗽,喉間泛起的鐵銹味在青磚地面濺出星點藍斑,寒毒侵蝕的血管在皮膚下凸起如蜈蚣,蜿蜒的紫紋攀上耳垂時,恰好與木箱縫隙漏進的梆子聲共振。檐角露水順著銅鈴鐺的狼首紋路滴落,在她手背灼出一縷白煙,硫磺結晶在皮膚褶皺間閃爍如碎鉆。
私炮坊的銅門環被晨露蝕出孔雀綠銹跡,推門時的吱呀聲驚動檐角青銅鈴。十二枚鈴鐺墜著的狼首銅牌突然齊顫,鈴舌撞擊內壁迸出的火星點燃空氣里懸浮的硝石粉塵,爆燃的藍焰將沈昭寧的影子釘在照壁上。那扭曲的陰影脖頸處,赫然映出半枚翡翠魚尾佩的輪廓——與三皇子書房暗格里的青銅密鑰嚴絲合縫。她后退半步踩中地磚縫隙,青苔下的機括咔噠輕響,煉爐底層的灰燼堆應聲塌陷,滾出的鐵球表面布滿蜂巢狀孔洞,每個孔洞邊緣都凝結著暗紅色膠質物。
沈昭寧的銀刀剛觸到銹跡,孔洞里便鉆出千百條赤紅蜈蚣,細足刮擦金屬的聲響混著硫磺煙霧,在空曠的炮坊里蕩出連綿不絕的回聲。蜈蚣群爬過墻角水缸時,浮萍下瞬間翻起魚肚白,死魚鰓蓋間溢出的靛藍毒液,在地面蝕刻出北斗七星的凹槽。凹槽深處傳來齒輪轉動的嗡鳴,她俯身時發梢掃過青磚,沾上的硝粉在第七顆星位擦出火花,暗窖深處突然傳來鎖鏈繃斷的脆響。
“姑娘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甕聲甕氣的嗓音從橫梁墜落,盲眼工匠的桃木杖敲擊青磚,每一聲都激起鐵球孔洞里的蜈蚣擺尾。他蒙眼的黑綢用尸油浸過,邊緣金線繡著的蓮花暗記被晨光穿透,投在墻面的影子竟是玄鐵衛的狼首徽紋。沈昭寧的銀刀擦著他耳畔掠過,削落的黑綢碎片在硝煙里翻卷,露出右眼窩里轉動的青銅齒輪——齒尖的磨損痕跡與漕幫貨船暗艙的機關鎖完全吻合。齒輪轉動帶起的腥風里,她嗅到海鹽混著腐肉的氣息,與三日前在碼頭截獲的走私貨箱如出一轍。
煉爐突然轟鳴,爐膛里噴出的不是火焰,而是裹著冰碴的陰風。三百六十五枚銅釘從爐壁彈出,釘帽上的蓮花浮雕隨溫度變化漸次綻開,花芯處滲出靛藍汁液,在寒風中凝成蛛絲般的毒網。沈昭寧翻身躍上房梁時,鹿皮靴底粘著的硝石粉簌簌飄落,在蛛網表面灼出焦黑的北斗陣型——天璇位的缺口處,恰巧露出爐底暗門的獸首銜環。獸首銅綠間卡著半片金箔,她屈指彈飛的銀刀撞上銅環,震落的銹屑里竟夾雜著寧國公府特供的龍涎香灰。
盲眼工匠的桃木杖突然裂開,中空的杖身滾出顆琉璃眼球。瞳孔位置的赤紅瑪瑙遇熱融化,在蛛網毒絲上蝕出人形通道。沈昭寧落地時的震動驚醒了墻角的青銅人偶,那些前朝軍械模樣的傀儡關節處騰起青煙,掌心機栝噴射的卻不是弩箭,而是寧國公府祠堂專用的引魂香。香霧觸及蛛網瞬間爆燃,將洞頂垂落的藤蔓燒成灰白色骨架,焦痕蜿蜒如地圖上的河道,指向暗門深處若隱若現的青光。
暗門后的石階長滿肉瘤狀菌類,每踩一步都爆出腥臭膿液。沈昭寧腕間的銀鐲突然發燙,雕琢的南疆纏枝紋在幽暗中泛出磷光,照見洞壁滲出的粘液里漂浮著人齒——齒根的裂痕與醉仙閣姑娘們被拔除的臼齒完全一致。當她觸到盡頭那扇青銅門時,門環上纏繞的玄鐵鏈突然活過來般游走,鏈條縫隙間卡著的半片指甲蓋,邊緣的月牙壓痕還粘著詔獄特有的烏頭藥粉。藥粉受潮泛起紫斑,與銀鐲磷光交融時,門內突然傳來水晶碎裂的清音。
門內沖出的腐氣掀飛了沈昭寧的斗篷,三十六具水晶棺槨在磷火中懸浮如星斗。最末那具棺蓋半開,謝長風的尸體心口插著柄斷刀,刀刃的玄鐵紋路與渾天儀缺口處的金屬斷面完美契合。沈昭寧俯身時,寒毒紫紋恰好蔓延至瞳孔,透過血霧看見尸體指甲縫里嵌著金箔碎片——拼湊出的“丙寅年霜降“字樣,正是母親密信末尾缺失的日期。她指尖撫過金箔邊緣的鋸齒狀裂痕,突然聽見棺底傳來冰層開裂的細響,仿佛有無數蟲足在冰下騷動。
棺槨底部的冰層突然炸裂,涌出的不是寒泉而是滾燙的朱砂。沸騰的赤紅液體在青銅地面勾勒出九重塔的剖面圖,塔基位置浮起的銅盤刻著八百玄鐵衛名冊,每個名字都在朱砂里滲出黑血。當沈昭寧的銀刀挑開謝長風衣襟時,暗藏在護心鏡后的羊皮卷突然自燃,焦黑的殘片上“蛻骨香配方“的字跡被火舌舔舐前,她瞥見某味藥引正是寧國公書房那株血珊瑚的學名。燃燒的羊皮卷灰燼飄向洞頂,附著在鐘乳石表面的螢石粉末上,竟映出半幅篡改過的欽天監星圖。
子夜更鼓穿透巖壁時,水晶棺槨開始順時針旋轉。棺蓋內壁的銘文在磷火中投映到洞頂,交織成的星圖像極了詔獄水牢的銅管陣列。沈昭寧突然想起紅袖咽氣前,用血在牢房地面畫出的詭異符號——此刻正在洞頂星圖中天權位閃爍,而那處對應的水晶棺里,赫然蜷縮著具戴蓮花銅鐲的嬰孩骸骨。銅鐲內側的“泰和三年“鏨刻被朱砂沁透,與她腕間銀鐲的纏枝紋產生共鳴,震得洞壁碎石簌簌墜落。
暗河的水聲不知從何處滲進來,裹著咸腥味的濕氣催動了洞頂鐘乳石。某根石筍突然斷裂,墜地碎裂后滾出顆鮫人淚狀的明珠。沈昭寧用銀刀刮去表面鈣質,珠芯藏著的琉璃瓶內,懸浮的蠱蟲尸骸正擺成南疆巫族的警示圖騰。當她將明珠貼近謝長風尸體的傷口時,潰爛的皮肉下突然鉆出條雙頭蛇,左邊蛇首叼著半塊兵符,右邊蛇首的毒牙間卡著片帶血的中衣碎布——布料織法正是宮中繡娘獨有的“萬字不到頭“針腳。蛇鱗摩擦兵符的聲響,與洞外隱約傳來的玄鐵衛靴釘踏地聲漸漸重合。
“原來這才是蛻骨香的真面目?!?/p>
沈昭寧碾碎從蛇腹剖出的蟲卵,爆漿的靛藍液體在青銅地面蝕刻出巫文。當“血脈為引,星圖為爐“的譯文浮現時,所有水晶棺槨突然炸成齏粉,飛濺的冰碴在空中凝成渾天儀虛影。缺失的勺柄位置射出金光,將洞壁某塊看似尋常的青磚照得通體透亮——磚縫里嵌著的青銅鑰匙表面,細如發絲的紋路正與翡翠魚尾佩的斷口緩緩重疊。鑰匙嵌入鎖孔的瞬間,暗河濤聲突然狂暴如雷,裹挾著海腥味的水霧里,隱約浮現出九重塔尖端的瞭望臺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