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的水流裹著腐朽的沉木氣息漫過膝頭,沈昭寧攥緊青銅鑰匙的指節泛起青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也渾然不覺。蓮花狀紅痕在幽藍水光中滲出血絲,與腕間銀鐲的纏枝紋咬合成詭異圖騰,她瞇起眼,睫毛上凝著的水珠將視野割裂成碎片。濕滑的青磚縫隙不斷滲出琥珀色黏液,每步踏出都牽扯起萬千銀絲——那些浸過東海鮫膠的千機引黏著裙裾,在昏暗中綻開蛛網般的冰裂紋。拐角處豁然現出半截九重塔殘垣,斷裂的琉璃窗欞間懸著蛛網,冰晶裹住的藍翅鳳蝶正將觸須探向磚縫,蝶翼每顫一下,她太陽穴便跟著抽痛。
“母親…“
沈昭寧的喉結輕輕滾動,低喃消逝在暗河濤聲里。繡鞋碾過苔蘚時,靴底硫磺粉與潮濕菌絲發生細微爆鳴,騰起的白煙驚動冰層中的藍翅鳳蝶。她瞳孔倏然收縮,左手已按上腰間暗囊——這是幼時被遺棄雪夜留下的本能,指尖卻觸到銀刀柄上母親親手纏的鮫綃,動作驀地凝滯。蝶翼震顫帶落碎冰,在青磚上敲擊出《安魂引》的起調,她下頜線條陡然繃緊,仿佛聽見紅袖臨刑前哼唱的殘曲。
碎冰墜地的清音在洞窟回蕩,沈昭寧的耳膜突突跳動。冰層裂紋中滲出幽藍熒光,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某塊碎冰里封著半片金箔,邊緣的齒痕與謝長風斷刀缺口吻合——三日前在渾天儀廢墟拾得此物時,刀身尚帶著他尸骨的余溫。她蹲身欲拾,指尖觸及冰面的剎那,整片殘垣突然震顫,琉璃窗欞的裂紋中滲出猩紅鐵銹,如凝固的血淚蜿蜒而下。
銀刀挑破冰層的剎那,鱗粉裹著寒氣撲面而來。沈昭寧偏頭避開,側臉在磷光中顯出玉石般的冷冽,嘴角卻浮起自嘲的弧度——這蛻骨香劑量標記的星斗凹痕,竟與七歲那年偷入藥房撞翻的毒經殘頁分毫不差。甲蟲振翅聲混著暗河的回響,她忽然想起詔獄水牢里死囚耳中鉆出的蟲豸,胃部泛起酸水,喉間卻發出聲短促的冷笑:“寧國公倒是念舊。“刀尖刺入磚縫的力道帶著狠勁,仿佛要將記憶里那個蜷縮在刑架下的自己釘穿。
磚縫深處傳來金鐵相擊的嗡鳴,震得銀刀柄纏的鮫綃寸寸斷裂。沈昭寧虎口滲出血珠,順著刀脊滑入青銅渾天儀的凹槽。當血珠觸及天樞位螢石,整面墻壁突然浮現出經絡般的青銅紋路——那竟是放大的寒毒紫紋,與她腕間蔓延的毒痕同頻搏動。鎖鏈絞纏的吱嘎聲里,她嗅到三皇子書房沉檀香的余韻,恍惚間看見謝長風披甲執劍的身影在磷火中明滅,劍穗上系著的翡翠魚尾佩正與她懷中殘片嚴絲合合。
祭壇青銅鼎映出的虛像里,翡翠魚尾佩完整無缺。沈昭寧的指尖懸在鼎腹上方顫抖,映著青紫焰心的眸子泛起血絲,像極了當年在亂葬崗刨挖尸首找藥引的瘋魔模樣。金箔碎片拼成水師布防圖時,她忽然低笑起來,笑聲裹著暗河的水汽,驚飛了孔明燈陣里的寒鴉。那些燈罩上暈開的墨痕,多像紅袖咽氣前咳在帕子上的血梅。
燈陣最末一盞孔明燈忽明忽暗,素絹被水汽浸透后顯出暗紋——竟是寧國公府的族徽。沈昭寧的銀刀突然脫手飛出,刀身貫穿燈罩的剎那,燈芯爆開的火星點燃了整條暗河?;鹕嗵蝮轮∈?,燒焦的皮肉味混著葡萄酒的醇香,竟催生出詭異的迷幻霧氣。她在濃煙中踉蹌前行,靴底踩到某塊凸起的青磚時,整座祭壇突然向右側傾斜四十五度。水銀星河倒灌入暗河,將她的倒影沖散成殘破星屑,每一片都映著母親投江時的蒼白面容。
當青銅柱破水而出,沈昭寧的鹿皮靴跟深深陷入青磚裂縫。她昂首盯著第七具巫蠱人偶耳后滲出的毒液,眼尾因毒氣刺激泛起薄紅,卻倔強地不肯眨眼——醉仙閣姑娘們肩頭潰爛的并蒂蓮刺青,曾在她為她們合眼時染臟了素白衣袖。冰晶碎屑中的沉香氣味襲來,她猛地閉目,喉頭滾動著咽下哽咽,再睜眼時眸中已淬滿寒星。
青銅柱頂端的蓮花座突然綻放,花蕊處彈出個鎏金機關盒。沈昭寧以刀尖挑開盒蓋的瞬間,盒內噴涌出混著冰碴的北境寒風,將她的發絲凍成霜白。盒底羊皮卷上用胎血繪制的星圖,竟是她襁褓時裹身的綢緞殘片——母親用金線繡在邊緣的“長命百歲“,此刻正被某種腐蝕性液體蠶食。她將殘片貼近心口,寒毒紫紋突然暴起,在皮膚表面凝成與星圖完全相反的陣型,劇痛讓她跪倒在地,染血的指尖在青磚上抓出五道猙獰溝壑。
觸碰鎖鏈上褪色的長命縷時,沈昭寧的指尖不可抑制地戰栗。黏液爬上小臂凝成母親發髻紋路的瞬間,她仿佛回到十歲生辰那日——母親梳著靈蛇髻,將端午彩繩系在她腕間,說“昭寧要長命百歲“。銀刀斬斷絲絳的錚鳴里,她眼底浮起水光,卻在下頜揚起時生生逼退,只余眼角一抹胭脂紅的濕痕沒入鬢發。
斷裂的長命縷墜入暗河,絲絳末端系著的銀鈴突然鳴響。聲波震碎水面浮冰,露出河底鋪陳的森白牙齒——每顆齒縫都卡著片金箔,其上血書正是玄鐵衛屠殺村落的口供。沈昭寧的銀刀在水面劃出弧光,刀氣掀起的浪濤中,某具浮尸的衣襟突然敞開,露出心口處熟悉的蓮花銅鐲烙印。她瞳孔驟縮,這烙印與九重塔水晶棺中嬰孩骸骨腕間的壓痕,竟是用同一種刑具烙制。
翡翠魚尾佩觸及冰鑒的剎那,沈昭寧的瞳孔收縮如針尖。血珊瑚爆開的花苞中,青銅傀儡的銀針光網映在她蒼白的臉上,明明滅滅如同三皇子遇刺那夜的刀光劍影。當水晶棺槨中女子的胎發繡蓮紋襦裙展開,她突然踉蹌半步,指甲在青銅祭壇劃出刺耳鳴響——這襦裙針腳,與她及笄時母親壓在箱底的嫁衣一模一樣。
棺槨底部突然裂開蛛網狀縫隙,涌出的不是寒泉,而是滾燙的朱砂。液體在空中凝成寧國公的面容虛影,那張總是噙著慈悲笑意的臉此刻扭曲如惡鬼:“沈氏血脈,本就是最好的藥引?!吧蛘褜幫蝗豢裥ζ饋恚β曊鸬枚错旂娙槭娂妷嬄洹K龑y刀插入心口三寸,寒毒紫紋順著刀刃逆流而上,在朱砂中蝕刻出完整的渾天儀星圖——缺失的勺柄位置,正是二十年前母親投江的月缺之夜。
“二十年…原來不過一場血祭?!?/p>
漩渦中下墜時,沈昭寧的烏發如潑墨綻開。腕間銀鐲迸發的強光里,她望著琉璃窗后烹煮星圖的身影,忽然綻開個破碎的笑——那笑里淬著母親咽氣時的血沫,凝著紅袖斷弦的絕響,最終在翡翠魚尾佩斷口咬合的脆響中,化作眼角一滴墜入暗河的冰淚。墜至河底時,她的指尖觸到某塊溫潤玉石,其上銘文在強光中顯現:泰和三年霜降,沈氏昭寧,破局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