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檐角風動
暮色染透鹽橋巷,沈昭立在“滄海遺珠”斜對面的酒肆二樓。他一身靛青布衣,粗陶茶盞中浮著幾片劣質茶沫,目光卻緊鎖茶樓檐角那串金絲楠木風鈴——昨日蕭無痕掛回的風鈴,此刻正隨海風輕晃,鈴舌間忍冬藥香若有似無。
何憂蹲在窗欞上啃麥芽糖,糖渣簌簌落進沈昭茶碗:“昭哥哥,那啞巴護衛可厲害得緊,盯了咱們三日了,要不要……”
“由他盯。”沈昭抿了口冷茶,苦澀在舌尖蔓開。三日前林七娘送來的“蘇繡娘子”線索,經查竟直指臨安官倉。這茶樓東家拋餌的手法太過熟稔,像在棋盤上布了十年的局。她的過往究竟藏著怎樣的舊債?
“戌時三刻,茶樓閉門。”何用悄聲稟報,“波斯商人納賽爾剛送了箱碧螺春……”他比了個手勢。
沈昭霍然起身,玄色披風掃過桌沿茶漬。檐角銅鈴忽急響,他抬眸望去,正見林七娘推開二樓雕花窗。素衣執銀匙擊拂茶湯,腕間銀錨墜子一晃一晃的,似挑釁,又似邀約。
二、茶煙如刃
“沈大人這盞茶,涼得可惜。”林七娘儼然已經直指沈昭的身份了。
但見她未抬眼,素手將冷透的鳳凰單樅傾入銅盆。茶湯撞擊盆底的聲響清越如劍鳴。
沈昭撩袍落座,也不再隱藏自己的身份:“林東家是想讓皇城司替你查趙允之?”他屈指叩了叩案上青瓷殘片,“可惜火候過了,容易引火燒身。”
七娘輕笑,銀匙攪動新沸的雪水:“沈大人查案如烹茶,重火候卻輕茶韻。”她推過一盞澄綠茶湯,建窯兔毫盞底隱約透出朱砂紋路,沈昭執盞未飲。茶煙氤氳間,女子眉眼如籠霧中,唯腕間銀錨寒光凜冽。他忽地傾身,看向《雪溪垂釣圖》:“東家對碧海營舊案了如指掌,卻甘心蟄伏茶樓三年,所求為何?”
畫中蓑衣人的紅喙翠鳥——這畫的意趣蕭然,筆法卻熟悉,沈昭從前一定在哪里見過這畫師的其他手筆。七娘指尖撫過畫上題跋,墨跡暈開淡淡苦香:“紹興七年臘月,碧海營戰船載著十萬石軍糧沉于東海,卷宗記的是‘觸礁’。”她忽然抬眼,眸光清凌如匕,“沈大人可知,當年簽發調令的是誰?”七娘頓了一頓,又說道:“三日后,趙允之以巡視漕運為名赴泉州。”七娘將一枚纏金絲硫磺袋壓在圖上,袋角蓮花印色艷如血,沈昭握盞的指節泛白。茶湯映出兩人眉眼,一個似冰封寒潭,一個如暗涌深海。
窗外海風穿堂而過,吹熄了博山爐最后一線青煙。
三、菩提暗影
同一時刻,市舶使趙允之端坐臨安市舶司內堂,腕間菩提珠串輕響。一仆從跪呈密報:“沈昭在泉州,已入滄海遺珠。”“好。”趙允之提筆蘸金粉,在硫磺批文上勾畫蓮花,“通知鄭嘯山鄭大人,明州港的‘流放犯名冊’記得要用碧海營的箭筒裝。”
趙允之身量清癯,著一襲素青襕衫,袖口磨白的云紋暗繡里纏著褪色的菩提子。三縷長須垂落如柳絲拂塵,眉間懸著道淺痕,似是常年誦經時被佛珠壓出的慈悲印。每逢案牘勞形,他總愛將菩提串繞在指節間輕捻,檀木珠子被盤得油潤生光。最懾人的是那雙狹長的鳳眼,眼尾細紋如經卷折痕,眸色卻似深潭凍墨——笑時漾著春水般的慈憫,冷時又凝著淬毒的冰棱,教人望一眼便從脊骨縫里滲出寒栗。此時那跪地的仆從便是如此,完全不敢抬頭對上趙允之的眼睛。
月光漏過窗欞,書桌上半幅殘破軍旗,旗角暗褐色的血漬中岳家軍的云雷紋模糊不清。趙允之指尖輕撫旗面,嘴角噙著悲天憫人的笑,腕間菩提珠串“嗒”地一響,驚碎滿室死寂。“鄭嘯山那莽夫,總嫌箭筒刻紋費事。”他提筆蘸金粉,在硫磺批文尾頁勾出蓮花印,朱砂混著金粉的紋路蜿蜒如蛇,“碧海營的箭筒雖銹了,倒能替臨安官倉擋一擋晦氣。”仆從跪呈密報的手微微發顫,一滴汗砸在青磚上,洇開深色水痕。趙允之垂眸掃過“沈昭已入滄海遺珠”八字,問道:“這茶樓東家以身入局,實在有趣,去查一查。”說完便閉目念誦《金剛經》。“是”仆從畢恭畢敬的領命起身,緩緩退出,在離開內堂的時候幾不可聞的長出一口氣。
趙允之的指尖在金粉蓮花印上頓了須臾,忽而低笑出聲。窗欞漏下的月光正籠住書案一角,那半幅殘破的岳家軍旗浸在冷光里,暗褐血漬中的云雷紋竟似活過來一般,在他眼中仿佛蜿蜒成了金國狼頭的獠牙。十年前,他還是明州港的鹽鐵官,正是借著岳家軍覆滅的東風,用三萬石軍糧換了金國樞密使的舉薦信——替他在臨安鋪出一條青云路。
“沈昭……”他慢悠悠將批文折成紙鶴,這名字讓他想起紹興七年的玉津園,想起樞密院少監沈鐵槍,想起那年濺在《玉津園案錄》上的那抹猩紅。彼時他不過是躲在廊柱后謄錄罪狀的刀筆吏,卻從沈鐵槍顫抖的劍鋒里嗅到腥甜的機會——想不到卻是如今沈家的這小子在追查硫磺案。趙允之閉目念誦起《金剛經》來。
四、暗潮疊涌
月影浸透泉州港,哈桑的蘇哈爾號正泊在石湖碼頭暗礁區。底艙三百桶硫磺隨浪濤輕晃,鐵箍與木板摩擦的吱呀聲似毒蛇吐信。他蜷在桅桿陰影里,指尖摩挲著阿米娜的銀鐲——“金國要硫磺,波斯要詔書,宋人要我的命……”。那茶樓東家林七娘傳遞給他的消息,此刻正貼著心口發燙。那上面用波斯密語寫著:“阿米娜在明州港染坊。”
咸澀海風裹著絲竹聲飄來,哈桑瞇眼望向燈火通明的“滄海遺珠”。——林七娘白日送來的“貢茶”木箱,夾層填滿遼東硝石。“哼,這個女人....”哈桑心里發膩,海風掠過桅桿時,竟恍惚嗅到一絲清苦的忍冬香——那是林七娘素日烹茶時慣用的熏香。一年前初遇的畫面忽地撞進腦海:明州港暴雨夜,他因私運硫磺被市舶司圍剿,負傷躲進染坊,“波斯人?”染坊里的宋人女子頭也不抬,拽著他就躍入排污暗渠,腐臭泥水中,他攥著她一截皓腕,這看似纖弱的宋女腕骨竟比自己更穩。后來他才知道,她冒險救他,只因他腰間掛著波斯宰相府的翼獅銀牌——他于她,是有用之人。想到這里,哈桑露出了苦澀的笑。“你像沙暴里的響尾蛇,”去年波斯灣颶風夜,他替她擋下刺客彎刀時曾譏諷,“毒牙藏得深,連求救都帶著算計。”她卻笑得像月下狐:“哈桑大人不也留著我的命想著也許能換詔書?”此刻硫磺的刺鼻味攪得他喉頭發苦。林七娘白日倚在茶樓雕窗邊的模樣鬼使神差浮現在眼前:素色襦裙被海風掀起一角,莫名的總讓他徹夜難眠。
“阿米娜……”他對著銀鐲低喃,妹妹天真笑靨與林七娘譏誚的眉眼在月光下重疊。茶樓送來的密信浸透她的風格:七分真話裹著三分毒餌,連要挾都帶著救贖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