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肆意地敲打著廟街。街邊的霓虹招牌在雨水的沖刷下，光暈被泡軟，交融成一片混沌，朦朧得好似一場迷幻的舊夢。葉漫新靜靜佇立在騎樓的陰影里，她的指尖還殘留著慶功宴上冰鎮玻璃杯的絲絲沁涼，那觸感宛如來自另一個時空。三小時前，《香江日報》的記者將鎂光燈直直懟到她眼前，尖銳地發問：“葉警官如何看待警方包裝破案女神探的傳聞？”而此刻，那些刺目的白光，仿佛都幻化成了九龍城寨巷道里搖曳不定的手電光斑。

“Madam葉！這邊走！”軍裝警阿杰的呼喊穿透雨幕。他的雨靴重重地踩碎水洼，濺起的污水在墻面留下猙獰的暗痕，恰似一幅抽象的涂鴉。葉漫新將沖鋒衣拉鏈拉至下巴，1990年的化纖面料摩擦著脖頸，遠不如2025年的納米防水層那般舒適自在。她抬眸望向眼前鱗次櫛比的違章建筑，心中滿是復雜。晾衣繩上，滴水的猩紅胸衣在風雨中飄搖；鐵窗內，佛龕的紅燈若隱若現，閃爍著神秘的微光；某扇氣窗飄出白粥微微焦糊的香氣，裹挾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層層疊疊的市井百態，像一塊霉斑斑駁的舊綢緞，看似破舊，卻溫柔地將她這個異鄉魂魄緊緊纏繞。

湯實倫的背影在前方若隱若現，黑色風衣的下擺輕輕掃過墻面的青苔，濺起一串細碎的熒光。那是城寨特有的夜光苔蘚，源自八十年代走私船帶來的變異品種，此刻在暴雨的滋養下，泛著妖異的青藍，仿佛是來自深海的神秘召喚。李宗克手持警棍，小心翼翼地撥開垂落的電線，一旁的蛛網順勢黏在了丁馳的貝雷帽上。年輕警員忍不住低聲罵了句“頂你個肺”，聲音雖小，卻還是惹得旺哥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后生仔，差人辦案還講粗口？當年我在石硤尾掃毒的時候……”話未說完，卻滿是歲月沉淀的威嚴。

“到了。”湯實倫低沉的聲線劃破雨幕，將眾人的思緒拉回現實。眼前是一座四層唐樓，鐵梯銹跡斑斑，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折斷。臺階的縫隙里，嵌著發霉的招財貓與破碎的酒瓶，像是被時光遺忘的角落，默默訴說著往昔的故事。陳光耀一馬當先，他的警用皮靴每落下一步，都激起金屬痛苦的呻吟，在寂靜的樓道里回蕩。葉漫新下意識地摸出記事本，這是現代養成的肌肉記憶。她本能地尋找監控探頭，目光所及，卻只有剝落墻皮下露出的日治時期青磚，那些1937年的燒制銘文，正被歲月一點點啃噬，模糊成難以辨認的牙印，見證著歷史的滄桑變遷。

天臺積水沒過腳踝，漂浮著的快餐盒好似骯臟的睡蓮，隨著水流輕輕晃動。七八名軍裝警圍成一個警戒圈，圈中央，法醫官張明德的駝色風衣早已被雨水浸成深褐。他跪在污水里，橡膠手套上沾滿了泥水，正小心地將一截蒼白的小腿擺上擔架，小腿的斷面處黏著暗綠的藻類，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女性，25歲左右，水溫加速了腐敗，但尸斑顯示死亡超過72小時。”張明德舉起斷肢，解剖刀尖輕輕挑起創口處的藍綠色纖維，眉頭微皺，“鋸齒刃分尸，不過……”他突然湊近截面，臉上滿是疑惑，“見鬼，這是船用尼龍繩碎屑？”

葉漫新瞳孔驟縮，2025年連環殺手課的案例如閃電般在她腦海中劃過。海運從業者慣用繩結分尸來掩蓋職業特征，這一細節讓她警覺起來。她剛要開口，法證處高成松的冷笑突兀地刺破雨幕：“老張讓讓。”灰白頭發的法證主任緩緩蹲下身，鑷子從磚縫中精準地鉗起暗紅碎屑，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得：“雨衣纖維，和1982年雨夜屠夫案證物庫樣本一致。”

空氣瞬間凝固，仿佛時間都在此刻靜止。葉漫新聽見丁馳倒抽冷氣的聲音，旺哥的后頸青筋暴起，如同蠕動的蚯蚓。她當然知道那個懸案，十一年間，五名妓女被殘忍肢解拋尸，而真兇卻始終逍遙法外，成為香江警界一道難以愈合的傷疤。

“不可能！”丁馳的貝雷帽檐滴著水，他滿臉的難以置信，“當年證物不是鎖在總區保險庫？”

高成松將樣本封入玻璃瓶，雨水順著瓶身蜿蜒而下，宛如淚痕。“82年證物編號TC-820315，聚乙烯醇纖維混紡，含日本東洋紡1980年停產的特殊熒光劑。”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紫外線燈，剎那間，碎片上浮現出蛛網狀的紋路，“而這批原料最后采購方是仁愛醫院，當年定制了三百件護工雨衣。”

葉漫新忽然蹲下，沖鋒衣下擺浸在污水里。2025年的排水系統基因檢測技術在此刻化作她的本能，她緊緊盯著鐵柵下翻涌的穢物。在菜葉與避孕套殘骸之間，一抹銅色反光稍縱即逝。

“勞駕。”她抄起旺哥的警棍，用力撬開柵格，腐臭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陳光耀剛要制止，卻見她從淤泥中鉗出一個硬幣大小的銅牌，銅牌邊緣蜷曲，如同枯萎的花瓣。“美玲”兩個繁體字在雨水中滲出幽光，仿佛帶著無盡的哀怨。

“1982年第五名死者黃雨菲的遺物。”湯實倫的呼吸輕輕掃過她濕透的鬢角，聲音低沉而有力，“當年碼頭找到她右手時，腕上缺了這塊姓名牌。”

銅牌從葉漫新指間滑落，剎那間，幻象如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沾血的老虎機吐出硬幣，霓虹燈牌映出“777”的猩紅數字，戴護士表的女人正在給尸體畫眉，畫面詭異而驚悚。葉漫新踉蹌著扶墻，再睜眼時，對上湯實倫深潭般的目光：“新人對舊案倒熟？”

“報...報紙上看過案情。”她慌亂地搪塞著，轉頭撞見丁馳譏誚的嘴角。年輕警員正用鞋尖碾著煙蒂，語氣滿是不屑：“公共關系科的活招牌嘛，背案情比記奶茶單容易。”

旺哥的潮州臟話瞬間炸響：“撲街仔！差人辦案，阻差辦公就拉你去赤柱食皇家飯！”陰影里的古惑仔們哄笑著散開，某扇鐵窗后傳出《上海灘》主題曲的走調哼唱。在這座罪惡的迷宮里，死亡仿佛只是麻將桌上的一次碰杠吃胡，無人在意，無人憐憫。

收隊時，暴雨初歇，天空漸漸放晴。葉漫新刻意落后隊伍，獨自漫步在街頭。穿過晾滿衣衫的窄巷，某戶窗臺飄出欖角燜肉的咸香，那熟悉的味道勾得她胃部一陣抽痛。轉角處，她遇見一位推車仔賣碗仔翅的阿婆，生銹的鋁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升騰的霧氣中彌漫著誘人的香氣。

“后生女，食碗翅暖暖身啦。”阿婆熱情地招呼著，臉上洋溢著和藹的笑容。她舀起琥珀色的湯汁，香菇絲在晨光中透著如蟬翼般的光澤，令人垂涎欲滴。葉漫新摸出硬幣，正要接過湯碗，不經意間瞥見推車玻璃上倒映的追蹤者——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在二十米外駐足，帽檐壓得極低，看不見眉眼，周身散發著神秘的氣息。

“阿婆，要兩碗。”她故意提高聲線，余光瞥見男人微微一怔，隨后轉身沒入人群，消失不見。湯碗遞來時，底部黏著一張字條：“城寨東區13號鋪”。字體歪斜如蜈蚣，還沾著可疑的褐色污漬，像是暗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回到警署時，晨光溫柔地舔舐著證物室的鐵柜。葉漫新將雨衣纖維交給高成松，老法證在顯微鏡前仔細觀察，突然“咦”了一聲：“纖維表面有海水侵蝕的環狀紋，最近四十八小時才接觸鹽水。”

“仁愛醫院在九龍灣，最近的碼頭...”她在地圖上畫圈，試圖尋找線索，鋼筆卻突然被按住。湯實倫的袖口輕輕掠過她手背，淡淡的沉香味混著硝煙味撲面而來，讓她心頭一震。“今早潮汐最高點在昂船洲，退潮時足夠把證物沖進城寨排水渠。”他的指尖點在灣仔貨運碼頭上，那里停泊著三艘菲律賓貨輪，船身上的虎頭魚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正是馬尼拉漁船特有的標志，仿佛在暗示著案件背后隱藏的跨國秘密。

暮色降臨，華燈初上，香江的夜生活拉開帷幕。葉漫新推開新記茶餐廳的玻璃門，熟悉的喧鬧聲撲面而來。收銀臺后，明仔正踮起腳擦拭“今日特餐”黑板，粉筆字寫著“鮮茄牛肉通粉+凍檸茶廿蚊”，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生活的煙火氣。母親林淑芬從廚房探頭，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阿漫，留了碗川芎白芷魚頭湯祛濕氣。”

父親葉榮添在卡座教熟客陳伯看賽馬報，泛黃的報紙上畫滿紅圈，他的聲音洪亮而自信：“明日第三場買‘海上飛’，晨操時后蹄揚塵三尺，準贏！”柜臺后的關公像前，三支線香繚繞如靈蛇，青煙裊裊，寄托著人們對平安與好運的祈愿。

二樓劏房里，葉漫新將字條浸入湯碗，緊張地等待著秘密的揭曉。油墨在魚湯中緩緩暈開，顯出一句模糊的“小心身邊人”。弟弟突然推門進來，手里端著砵仔糕，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阿姐，今日地理課教到人體骨齡檢測...”少年眼睛亮如晨星，全然不知他模擬的尸骨拼圖游戲，與樓下冰柜里的豬骨僅隔一層樓板，也不知姐姐正深陷危險的案件漩渦。

深夜的城寨宛如一只蘇醒的怪獸，黑暗中隱藏著無盡的秘密與危險。葉漫新借著手電筒光重返現場，卻見湯實倫正在丈量水箱鐵梯的間距。“三十七公分。”他頭也不抬，聲音沉穩而篤定，“正好是女性骨盆寬度。”手電光掃過墻面，某處青苔有新鮮刮痕——正是她白日發現銅牌的位置，這一發現讓案件又多了一絲詭異的色彩。

突然，有重物墜地聲從下層傳來。兩人迅速沖下樓梯，只見丁馳正揪著一個紋身少年，神情嚴肅：“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少年袖口滑出一把彈簧刀，刀柄刻著三合會“和”字標記，在手電光下閃爍著寒光。

“阿Sir，我大佬讓我來取貨...”少年嚇得渾身發抖，如篩糠一般，他露出腰間BB機，“說是給黃警司的生日禮物...”屏幕藍光閃爍，顯示著“TC-820315”的證物編號，這個編號如同一條無形的線，將案件的線索又一次串聯起來，卻也讓謎團愈發深沉。

暴雨再次傾盆而至，城寨的霓虹在雨簾后扭曲成血色瞳孔，仿佛在訴說著這座城市隱藏的罪惡與秘密。葉漫新握緊口袋里的銅牌，那觸感冰冷而沉重，仿佛承載著死者的冤魂。遠處傳來渡輪的汽笛聲，悠長而寂寥，在雨夜中回蕩。茶餐廳二樓的窗簾縫隙里，明仔用望遠鏡看著這一切，手中《福爾摩斯探案集》被夜風吹開至《血字的研究》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