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葉漫新便出了家門,踏入1990年充滿煙火氣的香江街頭。街邊的茶餐廳早已座無虛席,阿公阿婆們一邊喝著早茶,一邊翻看著報紙,粵語交談聲和餐具碰撞聲交織在一起。葉漫新買了一份報紙,簡單掃了眼頭條,便朝著警署趕去。她跳上叮叮車,車身叮叮當當的聲響和街道上嘈雜的人聲混為一片。沿途,她看到騎樓外墻上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還有街邊賣鮮花的小販正精心整理著花束,五顏六色的花朵嬌艷欲滴。
晨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斜斜地切進重案組辦公室,在長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葉漫新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已經涼透的絲襪奶茶杯壁。窗外,北角春秧街的叮叮車“叮鈴鈴”駛過,軌道上的銅銹在晨光中泛著暗紅的光澤,像是干涸的血跡。街邊報攤的收音機里,鄭少秋的《笑看風云》正播到高潮,卻被樓下軍裝警的呵斥聲打斷——“唔該讓讓!差人辦案!”
湯實倫站在白板前,鍍金都彭打火機在他指間翻轉,金屬外殼折射的冷光劃過每個人的臉。白板上貼滿了現場照片——被尼龍繩捆成扭曲“人形”的尸塊、銹蝕水箱邊緣的拖拽痕跡、死者左手無名指被替換成的雞爪特寫。正中央是素描師根據目擊者描述繪制的嫌疑人畫像:方臉、三角眼,右眼下有顆黑痣,右眉一道蜈蚣狀的疤痕,像是被人用燒紅的鐵絲燙出來的。
“8月15日晨6時20分,九龍城寨西區天臺水箱發現碎尸。”湯實倫的聲音像一把解剖刀,精準地切開會議室里的燥熱空氣。他拿起法醫處的藍色文件夾,紙張翻動時帶起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張主任?”
法醫處主任張明德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鏡。老人白大褂的袖口還沾著些暗紅污漬,說話帶著潮州口音:“死者女性,28歲左右,身高約158cm,根據牙齒磨損程度判斷生前常吃硬物——大概率是魚市常見的風干海產。”他翻開解剖照片,指著一處淤青,“頸動脈受壓導致窒息,但真正致命的是這個。”
特寫照片上,枕骨凹陷處布滿放射狀裂紋。葉漫新突然覺得后腦一陣刺痛,幻象如潮水般涌來:昏暗的凍庫里,戴勞保手套的手掄起斬骨刀,刀背重重砸在女人后腦,鮮血濺在結霜的金屬墻上,像一串暗紅的瑪瑙。
“兇器是弧形鈍器?”她脫口而出。
張明德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沒錯,創口呈半月形,類似……”他比劃了個弧度,“斬骨刀的刀背。”
陳光耀在筆記本上劃出深深的墨痕,鋼筆幾乎戳破紙面。這個肌肉虬結的西裝男今天打了條暗紋領帶,袖扣閃著冷光。“凍尸解凍后的尸斑顯示,”他刻意加重“顯示”二字,“死亡時間至少兩周前。所以第一現場不可能在天臺。”
“凍肉車。”葉漫新輕聲說。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她。窗外的鴿子撲棱棱飛過,投下一閃而逝的陰影。她迅速組織語言:“尸體曾被冷凍,而魚市搬運工常接觸凍貨運輸車。水箱邊緣的冰晶痕跡也符合反復冷凍解凍的特征。”
湯實倫的鋼筆在桌面輕叩三下,這是他要發言的前兆。會議室瞬間安靜,連吊扇的嗡嗡聲都變得清晰。
“高主任,繩索分析。”
法證處主任高成松慢悠悠地戴上橡膠手套。老人斑遍布的手指從鋁制工具箱里夾出一段尼龍繩,在紫外燈下泛出詭異的藍光。“聚酯纖維混紡,添加了苯甲酸鈉防腐劑。”他像鑒賞古董般轉動著證物,“這種配方……”
“深水埗永利勞保店1989年批次的貨。”丁馳突然插嘴,警服襯衫的第三顆扣子不知何時崩開了,露出鎖骨處的關帝刺青。見眾人看他,他聳聳肩吐出薄荷糖:“昨晚上我翻遍了全港勞保店的進貨單。”
李宗克默默推過一沓文件。這個警三代今天穿了件熨燙挺括的牛津紡襯衫,袖口露出百達翡麗古董表的表盤。“走訪記錄顯示,陳大強——就是素描上的嫌疑人——上月27日在永利買了50米這種尼龍繩。”他指著一段證詞,“店主說他右手有燙傷,用左手簽字。”
葉漫新趁機觸碰那頁證詞,幻象再度閃現:陳大強用左手歪歪扭扭寫下假名,右手袖口滑落時露出的疤痕像條蜈蚣,在手腕處扭曲成“癸酉”二字——與案發現場符紙上的字符一模一樣。
“不止是繩子。”王成旺啜著濃茶開口。老刑警的搪瓷杯里泡著黑褐色的普洱茶,杯壁積著經年的茶垢。“五金鋪老板指認,陳大強8月12日買了把新的斬骨刀。”他翻開現場照片,“和尸體斷口的工具痕跡吻合。”
湯實倫突然走到窗前。逆光中他的輪廓像一尊青銅雕像,白襯衫下的肩胛骨線條鋒利如刀。樓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鮮蝦云吞面——熱辣辣!”
“動機。”他背對著眾人發問,聲音里帶著某種危險的平靜。
葉漫新看著死者被替換成雞爪的無名指,幻象中的畫面突然清晰:陳大強將雞爪縫在尸體上時,油燈照亮了墻上泛黃的報紙——三年前的《東方日報》,頭條是“魚市女工墜入碎肉機慘死”,配圖中痛哭的男人右眉有一道疤。
“復仇。”她聽見自己說,“三年前魚市發生過工傷事故,死者是……”
“陳大強的妹妹陳小梅。”李宗克接上話,翻出一份泛黃的檔案,“官方記錄是意外,但……”他指著賠償金數額,“保險公司賠了二十萬,魚市賬目只顯示支出五萬。”
丁馳吹了聲口哨:“剩下十五萬被會計林阿鳳和魚市老板吞了?”他轉著鋼筆,“所以陳大強特意把尸體擺成‘人形’,還換上雞爪——潮汕喪禮中雞爪是引魂幡的替代品。”
會議室突然安靜得可怕。窗外不知何時下起太陽雨,雨滴敲打著鐵皮遮陽棚,像無數細小的腳步聲。
湯實倫轉過身,雨絲在他身后的玻璃窗上劃出蜿蜒的痕跡。他的目光掃過每個人,最后停在葉漫新臉上——那眼神讓她想起穿越前在警校教官辦公室里見過的,一把被擦得锃亮卻從未擊發的老式左輪。
“行動計劃。”他扣上都彭打火機的蓋子,金屬碰撞聲像子彈上膛,“李宗克、丁馳去勞工處調取完整賠償記錄。王叔聯系魚市老員工核實賬目。陳光耀和葉漫新去永利勞保店核實購買記錄。”他拿起車鑰匙,“明早四點,碼頭凍貨區實施抓捕。”
警署門口依然聚集著大批的媒體,門外不斷傳來吵嚷聲。《東方日報》的記者舉著相機沖著重案組所在樓層方向大聲喊話:“請問警方是否鎖定兇手?傳聞死者被替換的手指涉及邪教儀式——”
湯實倫一把拉上百葉窗。黑暗中,他的打火機“咔嗒”竄起一簇火苗,照亮了白板上陳大強的素描像。那雙三角眼里,仿佛有團幽暗的鬼火在燃燒。
案情分析會結束后,葉漫新和陳光耀一同離開警署,準備前往深水埗的永利勞保店。他們坐上電車,沿途能看到街邊林立的店鋪,招牌五顏六色,充滿了生活氣息。有賣各種雜貨的小鋪,也有擺滿時尚服裝的服裝店,還有賣唱片的音像店,從里面飄出Beyond激情的歌聲。
正午的深水埗人頭攢動,勞保店隔壁的茶餐廳飄出菠蘿油的甜香。葉漫新推開“永利”的玻璃門,生銹的門鉸鏈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店內堆滿成箱的工裝手套和安全帽,空氣中彌漫著橡膠和機油的氣味。
老板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正用計算器核對賬本,抬頭時露出泛黃的牙齒:“兩位阿sir買什么?”
陳光耀亮出警員證,西裝袖口下的肌肉線條分明:“上個月有沒有人買過這種尼龍繩?”他出示證物照片。
老板瞇眼看了看,突然壓低聲音:“有啊,那個疤面佬嘛!右眉有道疤,說話潮州口音。”他翻出登記簿,指著一條記錄,“喏,8月12日,買了50米尼龍繩和一把斬骨刀——說是魚市要處理凍貨。”
葉漫新注意到登記簿上的簽名歪歪扭扭,像故意偽裝的字跡。她假裝整理袖口,指尖輕觸紙頁——幻象中,陳大強用左手簽字,右手袖口露出燙傷的疤痕。
“他平時都用左手寫字?”她狀似隨意地問。
老板一愣:“你怎么知道?那撲街右手有舊傷,拿東西都抖的!”
陳光耀挑眉看了葉漫新一眼,眼神中的輕蔑稍減。他掏出素描畫像:“是這個人嗎?”
“像!特別是這顆痣!”老板指著畫像上的右眼下黑痣,“不過他來的時候戴鴨舌帽,差點沒認出來。”
離開勞保店時,陳光耀突然在巷口停下,掏出一包“萬寶路”點燃。煙霧繚繞中,他難得主動開口:“你怎么想到問左手寫字?”
葉漫新望著街對面賣碗仔翅的攤販,熱氣蒸騰中老板娘正撒上一把香菜。“尼龍繩的打結方式,”她指了指證物照片,“活結在左側,說明綁繩的人慣用左手。”
陳光耀深吸一口煙,突然冷笑:“媒體吹你是‘罪惡克星’,倒也不全是瞎編。”
從深水埗回來后,葉漫新回到警署稍作休息。她坐在臨窗的辦公桌前,望著窗外的街道。街邊有推著小車賣水果的小販,大聲吆喝著水果的新鮮和價格。不遠處的理發店門口,旋轉著彩色燈柱,幾個年輕人坐在門口的長椅上聊天。看著這一幕幕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葉漫新卻無心欣賞,她滿腦子都是案件的線索和即將到來的抓捕行動。
此時,李宗克和丁馳正在魚市賬房忙碌著。魚市賬房悶熱潮濕,鐵皮屋頂被烈日烤得發燙。李宗克和丁馳翻著泛黃的賬本,汗水浸透了襯衫后背。
“找到了!”丁馳突然用鋼筆尖戳住一行記錄,“去年12月,魚市老板給陳大強妹妹的‘撫恤金’只有五萬港幣——但勞工處檔案顯示保險公司賠了二十萬。”
李宗克皺眉:“差額十五萬……林阿鳳做的假賬?”他快速翻動賬本,指著一處涂改痕跡,“看這里,原始記錄被酒精擦過,重新寫了數字。”
窗外突然傳來喧嘩,幾個魚販推搡著叫罵。丁馳探頭一看,吹了聲口哨:“巧了,陳大強正在卸貨。”
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窗,他們看見陳大強拖著一條廢腿,將凍魚搬上推車。他右眉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猙獰的光,工裝褲口袋里露出一截尼龍繩。
傍晚,葉漫新再次回到重案組辦公室,此時辦公室燈火通明。湯實倫將標記好的地圖釘在板上:“明天凌晨四點,陳大強會去碼頭接一批凍貨。”他敲了敲凍肉車的照片,“這是最佳抓捕時機。”
王成旺啜著濃茶提醒:“小心他反抗,這類兇手通常隨身帶刀。”
葉漫新凝視著現場照片,突然指向尸體被替換的雞爪:“為什么特意換手指?雞爪在潮汕喪葬習俗中象征‘陰間引路’——他可能在祭奠妹妹。”
湯實倫的目光與她短暫相接,鏡片后的眼睛閃過一絲贊許。“行動分組,”他沉聲道,“我帶隊正面攔截,陳光耀守住后巷,丁馳負責錄像取證。”他頓了頓,“葉漫新跟緊我。”
窗外,廟街的霓虹燈次第亮起,遠處傳來徐小鳳的《風的季節》。葉漫新摸向腰間的手銬,金屬的冰涼觸感讓她想起幻象中凍肉車的內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