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茶漬紋身》

空調出風口的白噪音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林綰綰的指尖懸停在李淼鑫胸口三厘米處，那里有道暗紅抓痕正在結痂。真皮地毯的紋路印在她側臉，將那顆朱砂痣切割成兩瓣。她嗅到他皮膚上殘留的佛手柑須后水味道——和上周在顧婉清辦公室聞到的同款。

“瑤瑤給客人泡茶時，馬尾辮會掃到第三排博古架。“她的指甲沿著他肋排游走，臺灣腔裹著鐵觀音的澀，“不像我，只能在這間屋子里等茶涼。“

李淼鑫喉結滾動時牽動頸側咬痕，血腥味漫過齒縫。他能感覺到她左腿那道十公分傷疤正硌著自己膝蓋，去年中秋夜機車事故后，是他親手給這道疤縫的針。月光穿透湘妃竹簾，在她鎖骨處烙下囚牢般的柵欄影。

“蘇教授今天換了新的教案夾。“林綰綰突然用犬齒碾磨他耳垂，發梢掃過處泛起細密的戰栗，“銀灰色，配她那支萬寶龍鋼筆......“尾音被突然翻涌的茶香掐斷，鑄鐵壺在紅泥爐上發出尖銳嘯叫。

李淼鑫伸手將她的臉扳向月光。二十五歲的高雄港碼頭，她被按在集裝箱上時也是這樣，眼尾那顆痣在探照燈下滲著血珠。此刻淚水正在那顆痣上聚成微型湖泊，倒映著天花板上殘缺的《陸羽烹茶圖》。

“綰綰。“他指腹重重擦過她下唇，那里還留著被咬破的葡萄柚色唇釉，“去年臘八節你往我的普洱里加砒霜時，用的可是景德鎮斗彩盞。“

林綰綰突然抓起滾落的翡翠吊墜，冰涼的玉觀音貼在他心口。那是二十歲在龍山寺求的，當時她說要刻個GPS芯片進去。“上個月瑤瑤燙傷手背，你在藥房挑了半小時燙傷膏。“她染著茶漬的指尖戳進他胸肌溝壑，“怎么我當年試新茶被蒸汽燙傷，你就只會扔來半管過期藥膏？“

窗外傳來茶藝師清洗建盞的聲響，青瓷相撞的清音像極了顧婉清簽字筆叩擊桌面的節奏。李淼鑫突然扣住她后頸，拇指陷進那處被植入微型定位器的皮膚：“上周三你給馬來西亞匯的二百六十萬，走的是蘇教授在瑞士銀行的賬戶吧？“

林綰綰的瞳孔猛地收縮，真絲睡袍腰帶不知何時纏住了他手腕。她想起三個月前在檳城碼頭，他也是用這種手法捆住那個走私犯。“昨天顧律師的珍珠胸針換成藍寶石了。“她突然笑得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貓，“配她那套34D的......“

話音被突然覆上的唇堵成嗚咽。李淼鑫嘗到她舌尖殘留的普洱單寧酸，混著臺灣芭樂特有的清甜。當他的手探向她后腰那處彼岸花紋身時，摸到的卻是格洛克手槍冰冷的握把——扳機護圈上刻著他們名字的縮寫，L&L。

“我也愛你。“這句話擦過她耳垂時，林綰綰的指甲深深掐進他后背舊傷。二十歲那年在茶山遇險，這道傷是為護她被野豬獠牙劃開的。淚水終于沖垮睫毛膏防線，在她臉上劃出漆黑的溪流，像極了當年暴雨夜順著青石板巷奔涌的茶湯。

月光突然照亮案頭打翻的茶盞，未飲盡的茶漬在地毯上暈出臺灣島的形狀。林綰綰的赤足踩住那片潮濕，腳踝銀鏈發出細碎鈴音。她想起初遇時他說的話：“林小姐的茶藝，能把日月潭泡成高雄港。“此刻他掌心的槍繭正摩挲著她后頸芯片，而窗外傳來茶藝師輕哼的《雨夜花》——那是她母親生前最愛的閩南語童謠。

李淼鑫掛斷第三個電話時，車載香氛系統正釋放第三波雪松氣息。林綰綰蜷在邁巴赫Nappa真皮座椅里，腳踝銀鏈卡進了座椅加熱孔。他伸手調試空調出風口，瞥見她用貝殼指甲在車窗霧氣上畫了個殘缺的茶盞。

“顧律師說今晚有并購案要通宵。“藍牙耳機滾落在他膝間，沾著林綰綰旗袍岔口滲出的鐵觀音漬，“蘇教授在實驗室等數據。“他的拇指無意識摩挲方向盤下方某處凹陷——去年林綰綰用紫砂壺砸的。

車燈刺破南京西路雨幕時，林綰綰突然扯開盤扣。月光順著她鎖骨淌進青花瓷紋的綢緞里，露出胸口若隱若現的彈孔疤痕。那是五年前在基隆港留下的，當時子彈擦過她心臟上方兩厘米，穿透了李淼鑫替她擋槍的左手掌。

皇家鮑翅的鎏金電梯里，她故意將高跟鞋卡進地毯接縫。李淼鑫彎腰時嗅到她后頸的硝煙味——這些年無論換多少種香水，這個從槍械鋪帶出來的味道始終縈繞不散。電梯鏡面映出他解她鞋扣的手，虎口處紋著臺北捷運路線圖的疤痕微微發亮。

“瑤瑤最怕吃鮑汁粘在睫毛上。“林綰綰用蟹鉗劃開溏心鮑魚時，湯汁在骨瓷碟上暈出高雄港的輪廓。她故意將滾燙的翅羹潑在手腕，那塊被馬來西亞毒梟烙過煙頭的皮膚早已失去痛覺。

李淼鑫突然抓住她顫抖的右手。十年前在艋舺夜市，她就是用這只手握著蝴蝶刀，將企圖非禮她的堂口馬仔釘在蚵仔煎鐵板上。此刻他指腹正碾過她掌心老繭，那是常年握槍與茶鏟共同磨礪出的勛章。

回程時暴雨突至。林綰綰把空調出風口轉向車窗，看著雨刷器在玻璃上劃出臺北忠孝東路的節奏。當車載電臺飄出《望春風》前奏時，李淼鑫的太陽穴突然暴起青筋——這是他們初遇那晚，基隆黑幫老大的私人郵輪上循環播放的曲子。

回憶像被撬開的彈藥箱般傾瀉而出。

七年前的臺北松山機場，李淼鑫偽裝成茶葉商人的第三天。黑桃幫堂主把林綰綰綁在茶廠揉捻機上的畫面，至今仍會撕裂他的夢境。三十七度的萎凋車間里，她的白旗袍被汗浸透成半透明，手腕在鐵鏈上磨出的血珠滴進下方發酵中的東方美人茶。

“李先生要不要嘗嘗新茶？“堂主的金牙咬開雪茄時，將燒紅的煙頭按在她大腿內側。林綰綰的慘叫混著揉捻機齒輪的咔嗒聲，成了李淼鑫后來三年必須靠安眠藥入睡的元兇。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用茶針挑斷第四根綁繩的。林綰綰滾落時撞翻的竹篩里，半發酵的茶青漫天紛飛。混戰中她抓起沸騰的殺青鍋潑向追兵，190度的鐵鍋邊緣在她小臂燙出永生無法消退的月牙疤。

逃到淡水河畔時，子彈擦著他耳際打進生銹的貨柜。林綰綰撕開旗袍下擺給他包扎腰腹槍傷，血浸透的綢緞后來被她做成平安符，至今掛在他邁巴赫的后視鏡上。

“當時你背著我跑了三公里。“林綰綰突然開口，指尖撫過車載屏幕上跳動的導航紅點，“在迪化街中藥鋪后巷，你右腿傷得見骨還在安慰我，說血水泡茶能補鐵。“

李淼鑫猛打方向盤避開積水潭。后視鏡里晃動的平安符上，干涸的血跡拼出模糊的“綰“字。他想起逃到臺中時，她發著高燒還在為他調配止血茶方，蒼白的指尖在稱量野山參時抖得像風中的茶芽。

車停在她寓所樓下時，暴雨在擋風玻璃上敲擊出《將軍令》的鼓點。林綰綰突然解開安全帶跨坐到他身上，旗袍開衩處露出大腿內側的燙傷疤痕。她咬著他喉結呢喃：“當年那個金牙佬，最后是被你灌進茶葉粉碎機的吧？“

李淼鑫的手掌貼住她后腰彼岸花紋身，那里覆蓋著子彈貫穿傷。他記得在臺南漁港處理尸體那夜，林綰綰如何冷靜地幫他把粉碎的人體組織混進茶渣，晨曦初露時，他們并排跪在船頭嘔吐，海風把血腥味吹成咸澀的茶香。

“你逃出來時順走的普洱膏，后來在黑市賣了二百七十萬。“他的犬齒陷進她肩頭舊傷，“現在這筆錢還在蘇教授的賬戶吃利息。“

林綰綰突然劇烈顫抖，指甲摳進他頸側曾被黑幫用茶刀抵住的動脈。當樓道感應燈第五次熄滅時，她終于哭出聲來，淚水沖掉的眼線在臉上畫出漆黑的茶樹枝椏。李淼鑫摸到她后背手術取出定位器留下的凸起，那是三年前他親手植入的——為了在每次火拼時能確定她的心跳位置。

暴雨中隱約傳來打更人清理茶渣的響動，像極了當年在松山茶廠聽見的晨鐘。林綰綰旗袍上的盤扣不知何時崩落在座椅縫隙里，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宛如七年前那個驚魂夜遺落的彈殼。

暴雨在珠江新城上空擰成銀色絞索時，李淼鑫的邁巴赫正碾過獵德大橋接縫處的第九道減速帶。林綰綰的天河府邸叫“云璽臺“，保安亭的防彈玻璃上凝結著雨霧，他看見自己1986年的波爾多紅酒漬還印在崗哨大理石臺面——半年前林綰綰醉后砸瓶時劃破的。

地下車庫環氧樹脂地坪反著冷光。瑤瑤那輛熔巖紅帕拉梅拉斜插在B區09號車位，左前輪壓著去年圣誕夜被她高跟鞋踹凹的擋車器。顧婉清的暮光紫路虎攬勝占據C區雙連車位，車頂積雪般覆著律師事務所的卷宗碎屑。娜娜的啞光黑大G橫跨三個標準位，改裝過的Brembo剎車卡鉗還沾著云南茶山的紅泥。

李淼鑫輕點油門，雨夜模式下的邁巴赫像條黑鱗森森的蛟龍，緩緩游向專屬車陣中央。防水地坪倒映著七米挑高頂棚上三千組防眩光LED燈，在他瞳孔里碎成滿地星屑。十根自動升降防撞樁從地面升起，樁體上蝕刻著不同城市的經緯度——臺北101的坐標樁正攔在顧婉清車輪前。

車載香氛切換成雪松氣息的瞬間，地下三層排風系統啟動。暴雨被十六道防水閘隔絕在外，只剩中央空調出風口吹散輪胎蒸騰的熱氣。李淼鑫降下車窗，聽見自己上個月剛換的米其林PilotSport4S輪胎在環氧樹脂地面發出黏膩的呻吟。

他的停車位鋪著定制硫化橡膠墊，暗紋是武夷山巖茶產區等高線圖。當左前輪第三道胎紋準確壓住感應線時，頭頂的4K廣角監控自動偏轉15度。防塵罩從天花板降下，罩布內襯繡著去年拍賣會上收的乾隆御題《茶經》殘卷。

車庫門禁系統響起《雨打芭蕉》前奏時，李淼鑫注意到娜娜大G的拖車鉤上掛著半截普洱茶餅——應該是今早她沖卡時撞碎的茶山貨運車殘骸。他伸手擦拭后視鏡上凝結的雨珠，指腹觸到瑤瑤上個月用口紅寫的“混蛋“，香奈兒114號草莓紅在防霧涂層上洇成血痂。

電梯廳的負離子凈化器噴出安溪鐵觀音香霧。李淼鑫的鱷魚皮鞋踩上葡萄牙灰大理石時，鞋跟與石面天然裂紋精準重合——這是三年前顧婉清請意大利建筑師設計的“破碎美學“。鏡面不銹鋼墻上流動著停車場的實時監控畫面，他看見自己車尾箱縫隙滲出林綰綰旗袍的絲線，正被智能掃地機器人吸入塵盒。

專屬電梯轎廂通體包裹南非紅木，年輪紋路里嵌著北斗衛星定位芯片。當他的掌紋貼合雕花黃銅感應區時，轎廂頂部的茶道用具陳列柜自動點亮暖光。顧婉清收藏的曼生十八式紫砂壺在玻璃后泛著幽光，最右側的井欄壺缺了個口——去年瑤瑤用它砸碎落地窗后，李淼鑫用金繕工藝補了道閃電紋。

電梯上升時的超重感壓迫著耳膜。李淼鑫數著液晶屏上跳動的樓層數字，發現娜娜用指甲油在“18“層按鍵旁畫了只齜牙的柴犬——她總說這棟樓像狗罐頭般摞著太多秘密。防彈玻璃幕墻外，暴雨中的獵德大橋化作一道發光血管，讓他想起上個月在蘇黎世拍下的19世紀血管造影銅版畫。

入戶玄關的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次第亮起。李淼鑫在指紋鎖盤面看見四枚重疊的指紋油漬——最外層是顧婉清的護手霜茉莉香，中間嵌著娜娜賽車手套的碳纖維碎屑，底層暈著瑤琴昨天吃芒果留下的糖漬。當門禁系統播報“歡迎回家李先生“時，他聽見地下車庫傳來防塵罩閉合的液壓聲，像極了他上個月在倫敦拍得的維多利亞時代保險箱鎖舌咬合的響動。

暴雨被四層夾膠low-e玻璃濾成沉悶鼓點。李淼鑫解開袖扣時，瞥見玄關鏡里的四把雨傘：顧婉清的Burberry格紋傘尖還沾著天河法院臺階的灰漿，娜娜的改裝傘骨藏著微型甩棍，瑤瑤的透明PVC傘面用口紅畫滿愛心，他自己的黑傘內襯印著全球衛星云圖——去年臺風天他就是用這把傘，在琶洲會展中心接回被茶商圍堵的林綰綰。

檀香木電梯井殘留的濕氣爬上西裝褲腳。當樓層數字定格在“31“時，轎廂頂部隱藏的除濕系統啟動，將珠江的水汽凝成三滴露水，墜入茶洗青瓷承露盤的瞬間，發出與七年前臺北暴雨夜相同的清響。

電梯門在31層開啟時，檀香木與皮革鞣制劑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李淼鑫的鱷魚皮鞋踩在玄關整塊巴西祖母綠大理石上，鞋底殘留的天河區雨水在石面洇出臺灣海峽的輪廓。四個胡桃木鞋柜呈北斗七星狀排列，最外側柜門貼著瑤瑤手繪的柴犬貼紙——此刻她的熒光粉AJ運動鞋正歪斜地壓著顧婉清的ChristianLouboutin紅底高跟鞋，娜娜的墨綠色JimmyChoo纏繞著防塵袋流蘇，像條盤踞的竹葉青。

客廳270度落地窗將珠江切割成碎鉆長河。瑤瑤握著德國卡赫拖把轉頭時，發梢甩出的水珠在射燈下劃出虹弧。她穿著露腰的Lululemon瑜伽褲，人魚線隨拖地動作若隱若現，與關曉彤如出一轍的鹿眼在蒸汽拖把的白霧里眨動：“倷今朝轉來晏哉。“吳儂軟語混著拖布摩擦地暖的沙沙聲，讓李淼鑫想起蘇州平江路青石板路的晨霧。

陽臺飄來的薰衣草香撞碎了洗衣機的轟鳴。顧婉清踮腳掛真絲襯衫時，王鷗式的直角肩在月光下泛著冷白，黑色冰絲睡裙后腰鏤空處露出兩粒朱砂痣。她轉身時未干的水漬從鎖骨滑進深V領口，36D的弧線在晾衣架陰影里起伏如錢塘潮。當李淼鑫的唇貼上她耳后那顆淡褐小痣時，嗅到最高法院卷宗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