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破曉的妥協

哈爾濱冬日的陽光穿透雙層隔音玻璃，在香格里拉的羊絨地毯上切割出淡金色矩形。顧婉清蜷在羽絨被里，看著浴室磨砂玻璃上移動的剪影——男人肩線被阿瑪尼西裝襯得愈發凌厲，打領帶的動作像在法庭整理證據鏈般利落。

“你要去拆市政廳？“她赤腳踩上地暖烘熱的大理石磚，浴袍帶子掃落床頭柜的降壓藥說明書。李淼鑫轉身時，袖扣折射的光斑驚醒了智能鏡面的天氣提示：“今日暴雪橙色預警。“

他將領帶結推到恰到好處的溫莎式：“中午約了伯父伯母，在松花江畔餐廳?！奥曇艋熘毢笏难┧上悖@落了顧婉清指間夾著的酒店便簽紙——那上面還畫著昨夜隨手涂鴉的工程結構圖。

記憶突然閃回三年前珠江新城強拆現場，男人也是這樣一絲不茍地系著領帶，在推土機轟鳴中對拆遷戶說：“法律允許的補償上限是每平三萬。“此刻他調整袖扣的幅度，卻比當年簽十億合同時多出0.3厘米的溫柔誤差。

“那家中式包間有暖氣片。“顧婉清突然揪住他領帶尾端，“我爸就愛蹲暖氣旁邊喝酒?！爸讣鉄o意識摩挲著真絲面料下隱藏的洗標——瑤瑤手縫的“拆“字依然倔強。

李淼鑫握住她凍紅的腳踝塞進棉拖：“訂了二十人臺面，夠他們請全家族來說教。“手機屏幕亮起的備忘錄里，赫然列著顧父常抽的玉溪煙價、顧母風濕藥品牌，甚至精確到二老手機字體大小。

落地窗外，冰雪大世界的冰雕群正在晨霧中蘇醒。顧婉清忽然將額頭抵在他后背，鼻尖蹭過定制西裝的羊毛混紡紋理：“去年拆西郊老廠區，你連安置方案都不屑解釋。“

“安置房不是我們的家?！澳腥宿D身將測溫槍塞進她掌心，屏幕上37.2℃的讀數恰如她此刻沸騰的淚意。智能手表彈出娜娜的提醒事項：『會面時長控制在90分鐘內，避免血壓升高風險』

當中央大街的觀光馬車響起鈴鐺，顧婉清攥著他西裝內袋里的硝酸甘油片——那是昨夜她偷放進去的。酒店走廊鏡面映出兩人身影，男人挺括的肩線為她彎出二十八年來首個妥協的弧度，比松花江封凍的冰層更令人心驚的溫柔。

哈爾濱零下二十度的陽光在庫里南車頂折出冷冽的弧光，黑曜石色車身碾過中央大街的百年方石，驚飛了路邊覓食的灰喜鵲。顧婉清攥著鹿皮門把手上未拆的臨時牌照，指腹摸到“黑A·88888“的凸起鋼?。骸斑@車...“

“抵得上珠江新城半層樓。“李淼鑫按下電吸門，羊絨大衣下擺掃過門檻的融雪劑顆粒。車載香氛噴出的雪松氣息里，忽然混進顧婉清常用的那款白茶護手霜味道——她發現副駕儲物格塞著未拆封的同款。

松花江面的冰裂紋在防彈車窗上急速后退，顧婉清數著后視鏡里舉手機拍照的親戚：大舅的貂絨帽歪了，二姨夫的老花鏡滑到鼻尖，表妹的華為Mate60Pro險些掉進雪堆。

“這車暖氣片能熱中藥?！澳腥诵_扶手箱，露出瑤瑤寄來的中藥包，娜娜手寫的蒙漢雙語說明書被妥帖塑封。顧婉清突然笑出聲，指甲刮著真皮座椅上的冰雕花紋：“比陳澤的賓利寬敞三指?！?/p>

酒樓門童的綬帶凍成硬條，卻在庫里南停穩瞬間彈成九十度鞠躬。顧父攥著喝剩的玉溪煙頭僵在旋轉門旁，煙灰被江風吹散成虛線，拼出他當年給女兒算命的“富貴卦象“。

“姑爺這車險多少錢？“大舅的華為手表鏡頭快懟到車標上。李淼鑫單手解開西裝扣，露出內袋別著的萬寶龍鋼筆——筆帽刻著“珠江律所二十周年紀念“，恰巧擋住二姨偷拍的鏡頭。

顧母的舊Gucci包鏈勾住女兒羊絨圍巾：“死丫頭不早說...“尾音被酒樓暖氣吞噬。顧婉清突然掰過后視鏡補妝，鏡面映出三樓包廂窗邊擠成沙丁魚罐頭的親戚們，表弟的臉壓在玻璃上擠成滑稽的哈爾濱紅腸。

二十人臺面的轉盤停著冰雕天鵝，李淼鑫的鱷魚皮鞋尖輕碰女友腳踝：“主位留給伯父?！邦櫢高┡_的手突然打滑，酒液在《新區規劃圖》上洇出珠江新城的輪廓。

當庫里南鑰匙隨意拋在轉盤上，三姨夫的手機支架突然傾倒，直播界面卡在“歡迎家人們點點關注“。顧婉清在桌下踢掉高跟靴，凍紅的腳趾踩上男人膝蓋，眼底映著冰雕融化的水光：“李律師這波拆遷補償，我給滿分?！?/p>

窗外忽然炸開冰雪大世界的煙花，姹紫嫣紅的光瀑里，庫里南的車標在停車場傲然矗立，像枚刺破冰城寒冬的鉑金釘子。松花江畔酒樓的牡丹廳，二十人臺面轉盤上，冰糖甲魚的醬汁正沿著冰雕天鵝的翅膀緩緩下墜。李淼鑫用公筷夾起顫巍巍的魚腹肉，穩穩落在顧父碗中：“伯父嘗嘗，這是珠江新城拆遷戶教我做的火候?！?/p>

大舅的茅臺杯懸在半空：“小李做什么生意的？“

“處理些不動產糾紛。“男人旋開青瓷茶壺，恰好露出腕間百達翡麗的星空表面，“最近在拆西郊老鋼廠，您當年參與過三期擴建吧？“

二姨夫的老花鏡片閃過精光：“聽說那片的補償款...“

“每戶多送兩平學區房指標?！袄铐钓螌⒉鸸堑锻平o表弟，“像您家小宇明年高考，選江南校區還是江北分校？“

顧母的筷子尖戳著松鼠桂魚：“你們南方人不興要彩禮吧？“

“婉清在珠江新城設計的三期工程，夠我下聘三十回。“他掏出個絲絨盒推過去，里面是顧母風濕住院時的X光片復刻水晶擺件，“您膝蓋受寒該換護膝了?！?/p>

三姑的手機鏡頭偷瞄男人袖扣：“這藍寶石得六位數吧？“

“仿的?！袄铐钓瓮蝗怀端深I帶，露出鎖骨處結痂的齒痕，“婉清昨兒咬的才值錢?！叭篮逍χ?，顧父的降壓藥盒被悄然換成護肝片。

表妹的vlog鏡頭里，男人正給七舅姥爺斟茶：“您家動遷那套方案，我讓法務加了墓地遷移補償?！袄先耸侄稙⒊龅蔫F觀音，被他用消毒巾接成完美的拋物線。

當轉盤停在那盤凍梨時，李淼鑫忽然起身：“大姑父您該換假牙了，我認識協和的種植科主任?！霸捯粑绰洌諉T已端上特制米糊，“就像處理違章建筑，根基要穩?！?/p>

顧婉清在桌下掐他大腿，摸到西裝褲里藏著的暖寶寶。家族群彈出二十條朋友圈：表弟的庫里南方向盤合影，三姨的“豪門女婿“九宮格，二舅的“政商關系分析“小作文。

宴會尾聲，李淼鑫掏出二十個燙金信封：“這是冰雪大世界家庭套票。“每個封口都印著不同親戚的工作單位縮寫。顧父攥著信封突然老淚縱橫——里面夾著他當年給女兒批的工程安全帽照片。

離席時男人落后半步，將顧母掉落的降壓藥踩在腳下。旋轉門外，庫里南的車窗正倒映著松花江永不封凍的湍流，如同這場家宴里暗涌了二十年的心結，終被溫柔擊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