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臉觀音殿,以真金鑄瓦柱,旁列萬尊小佛,金光奪目。民間傳言:觀音于此山顯圣,助貧者壓制豪紳。豪紳憤怒,抓鍋底之灰撒其面上,自此面容漆黑。
半晌,一支竹簽躍出簽筒,方丈蹙眉將簽條遞予渡濟。渡濟視若秘咒,默然收下。眾人追問簽文,渡濟不答。
四人又匆匆下山。
及回客棧,渡濟道:“鶴妖既為觀音弟子,且錄妖書上無其記載,不如讓其繼續守塔。”
圓良驚詫道:“鶴妖違背人倫,豈可再留?”
“二師弟,慎言。”
渡濟噓聲又言:“報恩塔乃孝道遺澤,須得好生照料,此為觀音大士之意。”
聞是觀音之意,眾人不再異議。墨緣心稍寬慰,如今婉靈有望保命。
眾人各回房休息,待安排離城時日。翌日清晨,墨緣遙望報恩塔,塔頂再無仙鶴飛翔,內心失落。又聞渡濟欲去拜別江思潮。
圓良抱怨道:“那家伙油鹽不進,見之何益?”
“誤撞一回,賠禮道歉亦是應當。”
玉靜與墨緣相視一眼,心中皆疑惑,大師兄何以忽生慈悲心?
江畔小巷中,突聞笛聲哀長。至畫舫門口,見江思潮吹弄竹笛,神情頹廢,眾人至其面前,竟無所覺。
玉靜笑道:“今日畫中缺少仙鶴,失其風韻。”
江思潮抬頭,面色驟變:“何故又來煩我?”
“今日來此,是與公子道別。”
江思潮將信將疑,半晌渡濟取出簽條,告之如其所言,婉靈為觀音弟子,亦為護塔鶴仙。江思潮接過竹簽細觀,雖不懂符文之意,但臉色漸緩。
“既然如此,恕不遠送!”
渡濟等人拜別離去。行至半途,渡濟命船家掉頭,將船停靠碼頭。玉靜不解其意,墨緣心中猜測:“終究不肯放過婉靈!”
渡濟欲言又止:“鶴妖守護孝塔,觀音大士念其善舉,指點修行,誰料鶴妖動了凡心。簽文符篆所言,正是鶴妖執迷不悟……”
眾人皆明其意,遙望江城夜色,水面倒映萬家燈火。漁民連夜下網,漁歌泛江,水草飄動。
此時,江思潮緊閉畫坊大門,匆忙向一篷船揮手,搭船往上游而去。
舟行云去,漁歌已遠,云星閃耀于天幕。
當晚,月亮巖下,蓮葉柔光熠熠,螢火蟲高低游移。遠處仙鶴群飛來,圍繞江思潮頭頂,咯咯叫嚷。江思潮眉目舒展,望向紅冠仙鶴。
“婉靈!”
紅冠仙鶴盤旋落地,化為婉靈。周圍螢火蟲環繞,兩人相擁而泣。
“臭道士已離去,我昨日見他們上船。”
月光下,兩人步入一蓮花骨朵。骨朵隨即包裹,往江心而去……
自此,塔上又有仙鶴盤旋。
每逢夕陽西下,紅冠仙鶴于天地間翱翔,或臨江而照,或向天而鳴,更顯靈動秀美。
某日,二人立于蓮葉上,如輕舟浮于水面。二人踏水而來,蓮葉翻滾,紛紛為其讓道。
婉靈一襲白衣,往來悠然,清冷之美四溢。
此時尋妖鈴震動不已。
“好你個江思潮,又與鶴妖私會。”渡濟收魂鏡即舉于半空。
不料江水穿山破壁,砰然擊岸,只見一瓢涼水潑來,渡濟兩眼立時模糊。
原來是婉靈施法,引江水涌起擋住鏡光。待眾人回過神來,見半空一只仙鶴展翅。
江思潮又見數人,恍惚道:“你等不是離去了么?”
圓良搶言:“行此茍且之事,還敢談孝道,辱沒讀書人顏面。”
“莫收她,求求你等,莫收她!”
江思潮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渡濟尋思片刻:“你既已放跑鶴妖,便請演一出苦肉計吧。”
言畢抓住江思潮衣襟,直往報恩塔下,迫其跪于塔前。江思潮強忍痛苦,滿眼怨恨。
直至紅日西沉,仍是不見鶴妖蹤影。渡濟愈感蹊蹺,見報恩塔上刻有諸多石雕,有神獸騰飛,有仙禽盤旋。
他挨遍搜尋,發現其中有幅《盛世奉孝圖》。石雕描繪馮太守生平事跡,其中祥云環繞,仙鶴盤翔。仔細觀瞧,見一只紅冠仙鶴似在流淚,他立即執劍刺去。
頃刻間,圖中飛出一群仙鶴,驚恐間振翅高飛。
圓良大笑:“竟有鶴妖藏匿,看劍。”
言畢執劍亂砍,眾仙鶴紛紛墜落。
群鶴之間,一紅冠仙鶴展翅向外。渡濟發出道道劍光,緊隨其后。
天空瞬間劫云再現,伴隨狂風勁吹。黑云翻滾不止,塵土與雨水席卷塔下。
婉靈眼看難逃一劫,速化人形,立于塔頂。江思潮雨中高喊:“婉靈,婉靈,你速速飛離,永別來此!”
話語剛落,收魂鏡一道金光飛出。江急身撲往渡濟,將其摁倒于地。疾風勁雨間,二人于塔下翻滾,沾土如泥人。
婉靈潸然淚下,化鶴逃離,于驟雨狂風中,其身影猶如浮萍。幾片白羽飄零塔下。
“江思潮,誤我大事!”
江思潮冷然道:“幾個妖道欺世盜名,我當去云峰寺質問一番!”
“此次行事,正是遵循云峰寺囑托。你觀天象,劫云密布,可見上天已然憤怒。”
江思潮立于雨中,失魂落魄,茫然不知所措。忽聽一聲驚雷炸響,紅冠仙鶴自空中跌落。
“婉靈……”
江思潮欲接婉靈,卻被無形之力彈出丈余。原來渡濟正念叨簽文密咒,密咒猶如天羅地網,直撲婉靈。
一道光環將她籠罩,逃離不得。
“我等奉觀音之命,將你封印于《奉孝圖》內,從此不得再現人間。”
“此秘咒,乃黑臉觀音親授于我。觸犯天條,休要怨恨!”
婉靈痛得四肢欲裂,于地面上翻滾不已。江思潮見婉靈,心中痛苦難當。
“我求道長,別再誦讀咒文……”
此刻,婉靈身披光環,長發烏黑披散。她身軀劇烈痙攣,隨光暈往浮雕而去。
江思潮似癲似狂,仰頭咆哮撲向浮雕,似想沖破禁錮。但每觸光暈,身軀即被彈遠。眼看婉靈半身沉于圖中。
“江思潮,永別矣!”她用盡最后力氣道。
驚雷乍響,婉靈蜷縮成一只仙鶴,直入《盛世奉孝圖》。
“婉靈,婉靈……”江思潮伸手欲抓,卻是一片虛無。
“公子不必過于傷心,神人鬼妖,各有生存法度,逾越法度,則有悖天意人倫。”
江思潮驟然轉身,一把抓住渡濟衣襟:“人如何?妖何妨?婉靈可曾害人?為何不肯放過于她?”
渡濟閉眼,不再搭話。江思潮悲愴失魂,目光游離圖案。
突然間,他以頭猛撞浮雕,一道鮮血,噴濺圖中白鶴。未待四人回過神來,他已氣絕身亡。
那只紅冠白鶴見狀,垂下一滴清淚,灑落其臉面。
“何至于此?”墨緣感嘆。
渡濟顧視江思潮尸身,言語道:“尋一所在,將江生掩埋。”
圓良取來一木船,沿江水朝月亮巖行去。于后山一片小樹林中,忽而巖上明月升起,清輝灑于墳頭。江中月影、山體月形倒影入水,果然如兩月浮江。
只是水面不再有蓮花冉冉,江面漁民撐著竹竿,將水中腐爛枯枝挑上船去。
“愿二人心中,猶有蓮花綻放,攜魂魄以赴凈土。”墨緣默然道。
報恩塔上再無仙鶴,如孤苦伶仃失女。磐石上,紅冠仙鶴暈染在烏黑血跡里,猶如兩人渾然一體,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