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鎮的夏日,熾熱得讓人喘不過氣,日光毫無遮攔地傾灑在陳宅的每一處角落,將青石板路曬得滾燙,連空氣都彌漫著一股燥熱的氣息。陳宅后廚里,煙火升騰,一個古樸的陶罐穩穩地架在爐灶上,里頭的轉胎藥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濃稠的藥汁在高溫下不斷翻滾、冒泡,散發出一股刺鼻又帶著幾分詭異的氣味,那氣味濃郁得幾乎要將整個后廚填滿,熏得窗紙都泛起了黃色,仿佛也被這神秘又沉重的藥氣所侵蝕。
春桃蹲在爐灶前,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火,她的額頭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幾縷頭發被汗水黏在臉頰上,顯得有些狼狽。突然,她扇火的手猛地一頓,臉上露出一絲驚恐與疑惑,聲音微微顫抖地說道:“少奶奶,這藥渣里有團黑糊糊的……”阿秀原本正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望著陶罐,思緒不知飄向何處。聽到春桃的話,她回過神來,眉頭微微皺起,緩緩靠近爐灶,伸手輕輕撥開藥渣里的當歸片。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團黑糊糊的東西時,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隨著她的動作,一塊風干的胎盤漸漸顯露出來,胎盤的邊緣還粘著些許絨毛,在昏暗的后廚燈光下,顯得格外驚悚。阿秀只覺一陣強烈的惡心涌上喉嚨,她猛地捂住嘴,卻還是忍不住干嘔起來。慌亂之中,她的手腕不小心磕在灶臺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腕上的絞絲銀鐲也隨之晃動,內圈刻著的“戊午年三月生”幾個小字露了出來。看到這幾個字,阿秀的眼神瞬間黯淡,淚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轉,那是她被迫送走的二女兒的八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刺在她的心尖上,讓她痛苦不堪。
就在這時,正房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茶盞碎裂聲,打破了這略顯壓抑的氛圍。阿秀的身體微微一僵,她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動作,豎起耳朵傾聽。緊接著,陳老爺憤怒的咆哮聲傳了過來:“張天師說了,這胎再不是男丁,就休妻!”那聲音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阿秀的心上,讓她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早讓你收了翠喜,那丫頭屁股比磨盤還大……”陳老夫人的聲音隨后響起,語氣中帶著幾分埋怨和急切。她手中的翡翠念珠不停地撞擊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為她的話語打著節奏。
阿秀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想要說些什么,卻發現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緩緩地退到一旁,腳步踉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緊緊地盯著正房的方向,仿佛能透過墻壁看到里面的場景。
她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陳老爺那張威嚴又冷酷的臉,還有陳老夫人那冷漠又苛刻的眼神。她深知,在這個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的陳家,自己的命運早已和腹中胎兒的性別緊緊綁在了一起。如果這一胎還是女兒,等待她的將是無盡的痛苦和屈辱,甚至可能被休棄,從此失去在陳家的一切。
阿秀的身體靠著回廊的冰裂紋花窗,冰涼的窗欞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她的手指緊緊地抓住窗欞,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這樣就能抓住最后的一絲希望。她的心中充滿了不甘和憤怒,卻又無處發泄。她想起自己嫁入陳家后的種種遭遇,想起那些被冷眼相待的日子,想起自己為了生下兒子所遭受的一切痛苦,淚水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慢慢地轉身,腳步虛浮地退到一旁的芭蕉叢里。芭蕉葉寬大而茂密,將她的身體遮擋得嚴嚴實實。她的掌心不小心被葉齒割破,鮮血順著手指緩緩流下,滴落在泥土里,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地吸收。她卻渾然不覺疼痛,只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
這一胎,對她來說意義非凡,她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這次和以往不同。晨起嘔吐時,春桃在痰盂里發現了血絲,這讓她既擔憂又害怕。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是孩子有危險,還是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問題。她曾偷偷找鎮上的郎中詢問,郎中卻只是含糊其辭,讓她好好調養身體,這讓她更加焦慮不安。
不遠處的西廂房,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驟然響起,聲聲穿透燥熱沉悶的空氣,那是三姨太生下的庶子發出的第一聲宣告。孩子的哭聲響亮而清脆,一聲接著一聲,在這寂靜得近乎壓抑的午后,顯得格外突兀,直直鉆進阿秀的耳中。
阿秀的目光下意識地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眼神里瞬間涌起復雜的情緒,羨慕如潮水般在心間翻涌,嫉妒也悄然滋生,在心底暗潮涌動。她想起自己經歷的一次次生產,滿心期待卻一次次落空,換來的只有陳家的冷眼與苛責。
她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映在青磚上的影子。日光毫不留情地傾灑,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可那影子卻無比單薄,身形瘦骨嶙峋。阿秀瞧著,覺得自己就像一株被狂風暴雨肆虐過的蓖麻,莖稈彎折,葉片破碎,在風中孤苦伶仃、搖搖欲墜,隨時都會被命運的狂風吹倒,在這深宅大院中徹底失去立身之所。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強烈的恨意,恨這個吃人的封建禮教,恨陳家對她的壓迫和歧視,恨自己的命運如此悲慘。她想要反抗,想要擺脫這一切,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逃。她被困在這深宅大院里,就像一只被困在牢籠里的鳥兒,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希望。
阿秀在芭蕉叢里站了許久,直到太陽漸漸西斜,余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她的身上,她才緩緩回過神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知道,現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她必須想辦法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未來。
她輕輕地擦去臉上的淚水,用手帕包裹住受傷的手掌,然后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出芭蕉叢。她決定去找陳淮生,那個曾經與她海誓山盟的丈夫,她希望他能在這個關鍵時刻站出來,為她和孩子說一句話。
阿秀沿著回廊,朝著陳淮生的書房走去。一路上,她遇到了幾個下人,他們的眼神中都帶著一絲異樣的神色,或是同情,或是冷漠,阿秀卻顧不上理會這些。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找到陳淮生,尋求他的幫助。
當她來到書房門口時,卻聽到里面傳來陳淮生和朋友的談話聲。
“淮生,你可得想辦法啊,要是這一胎再不是兒子,你娘和你爹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我能有什么辦法?這孩子的性別又不是我能決定的。”陳淮生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奈和疲憊。
“要不,你再納個妾?說不定能生個兒子。”
“唉,我現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些。”
阿秀聽到這里,心中一陣刺痛。她原本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陳淮生能理解她的痛苦,能為她和孩子抗爭。可現在看來,他也和其他人一樣,被家族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根本無力反抗。
她的手緩緩地放下,原本堅定的眼神也變得黯淡無光。她默默地轉身,腳步沉重地離開了書房。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依靠任何人,只能靠自己來保護腹中的孩子。
回到房間后,阿秀坐在床邊,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房間里也變得昏暗無光。春桃走進來,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房間,卻無法驅散阿秀心中的陰霾。
“少奶奶,您先吃點東西吧。”春桃輕聲說道,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關切。
阿秀搖了搖頭,她現在根本沒有胃口。她看著春桃,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感激之情。在這個冷漠的陳家,只有春桃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春桃,你說我該怎么辦?”阿秀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
春桃的眼眶也紅了,她走到阿秀身邊,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少奶奶,您別太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孩子一定會平安出生的。”
阿秀苦笑著搖了搖頭:“希望如此吧。要是這一胎還是女兒,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春桃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下,說道:“少奶奶,要不我們去找找鎮上的那個神醫?聽說他醫術高明,說不定能有辦法。”
阿秀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我也聽說過他,可是他的診金很高,我們哪有那么多錢?而且,陳家人也不會同意我去找他的。”
“這……”春桃一時語塞,她也知道阿秀說的是事實。在這個家里,阿秀的一舉一動都受到陳家人的監視,想要偷偷出去找神醫,談何容易。
兩人陷入了沉默,房間里只有油燈燃燒的聲音,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更添了幾分凄涼。
過了許久,阿秀突然抬起頭,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決絕:“春桃,不管怎么樣,我都要試試。就算只有一線希望,我也要為孩子爭取。你幫我想想辦法,我們怎么才能出去?”
春桃看著阿秀堅定的眼神,心中一陣感動。她點了點頭:“好,少奶奶,我一定幫您想辦法。”
接下來的幾天,阿秀和春桃開始悄悄地謀劃著如何逃出陳宅。她們趁著下人不注意,偷偷地準備了一些衣物和錢財,藏在房間的角落里。春桃還打聽到,陳家人這幾天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宴會,到時候家里的守衛會比較松懈,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終于,到了陳家人去參加宴會的那一天。阿秀和春桃早早地起了床,她們穿上了最樸素的衣服,將頭發簡單地挽起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顯眼。阿秀的心跳得很快,她既緊張又興奮,她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如果錯過了,她和孩子的未來將一片黑暗。
她們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沿著回廊悄悄地向大門走去。一路上,她們盡量避開下人,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當她們終于來到大門前時,卻發現大門緊閉,門口還有兩個守衛在站崗。
阿秀的心中一緊,她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情況。她和春桃對視了一眼,眼中都充滿了失望和無奈。就在她們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們要去哪里?”
阿秀和春桃嚇得渾身一哆嗦,她們緩緩地轉過身,只見陳老夫人正站在她們身后,眼神冰冷地看著她們。
“老夫人……”阿秀的聲音顫抖著,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哼,我就知道你們不安分。大白天的,穿成這樣,還想偷偷跑出去,你們以為我會不知道你們的心思?”陳老夫人冷冷地說道。
“老夫人,我們……我們只是想出去透透氣。”春桃結結巴巴地說道。
“透氣?說得好聽。你們是想去找那個神醫吧?我告訴你們,別白費心思了。這孩子的性別是命中注定的,誰也改變不了。你們要是再敢亂來,就別怪我不客氣。”陳老夫人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然后轉身離開了。
阿秀和春桃癱坐在地上,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她們的計劃就這樣被陳老夫人識破了,她們的希望也徹底破滅了。
回到房間后,阿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她的心中充滿了絕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陳老夫人的話就像一把刀,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知道,在這個家里,她和孩子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秀的肚子也越來越大。她每天都在痛苦和絕望中度過,等待著命運的審判。陳家人對她的態度也越來越冷淡,仿佛她已經不再是這個家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