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銅鈴“叮叮當當”地響著,仿佛撞碎了如幕的雨絲。此時,沈知意的掌心正穩穩地托著那盞雪沫翻涌的佛茶。
青瓷蓮花盞在她纖細的指間微微顫動,茶湯清透,倒映出對面蕭景明那冷峻的眉眼。這青年身著一襲玄色錦袍,上面還浸著未干的水汽,腰間蹀躞帶上綴著的紅珊瑚墜子,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這墜子,正是三年前他們定親時,沈知意親手為他系上的信物。
“沈姑娘應當清楚,蕭家世代都是清正高潔之輩,實在容不得市儈的銅臭之氣。”蕭景明說著,寬大的衣袖一揮,掃過茶案,那只鎏金錯銀的檀木盒便“啪”的一聲應聲裂開,“這九曲紅梅茶餅,還是請沈姑娘拿回去吧。”
破碎的茶餅濺落在沈知意月白色的裙裾上,那暗紅的碎末,像極了前世那杯讓她命喪黃泉的穿腸毒酒。她微微垂眸,靜靜地望著滾落到腳邊的半片茶餅,忽然,一絲極淡的霉腥味鉆進了她的鼻腔——這味道,與記憶里沉在運河底的商船貨艙如出一轍。
“世子可知道,九曲紅梅最忌諱受潮氣嗎?”
少女清脆凌冽的嗓音在室內響起,讓滿屋子的茶客都不禁微微一怔。沈知意忽然站起身來,身上的云錦披帛輕輕掃過案上的青玉茶筅,只見她素手如飛,眨眼間就將那套越窯秘色瓷茶具攏到了自己跟前。
蕭景明伸手按住佩劍,冷笑一聲:“沈家如今竟然要靠女子來背誦茶經了?”
“并非如此。”沈知意指尖輕輕掠過紅泥茶爐,升騰而起的水霧中,她笑意淺淺,“只是突然想起《茶錄》里記載,真正的紅梅茶該有松煙的韻味。”說著,她手中的鎏銀茶匙輕輕破開茶餅,就在這剎那,她腕間的翡翠鐲相互碰撞,發出一陣泠泠的清響,“可這茶餅的內芯……怎么透著熟普的那種陳腐之氣呢?”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就在這時,謝九卿撐著那把青竹傘,恰到好處地挑開了雨簾。這位以“三不沾”聞名京都的謀士,斜斜地倚在門扉旁,看著沈知意把那發霉的茶芯推到蕭景明眼前,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簡直是胡言亂語!”蕭景明猛地將劍鞘重重頓在地上,“沈家的商船三日后就要押送這批茶餅入京,難道你想說……”
“沉船。”沈知意突然打斷他的話。她蔥白般的手指輕點在被茶漬暈染的宣紙上,而那處,恰恰就是前世商船傾覆的運河河段,“若我是世子,此刻就該去查查承運的漕幫是不是換了新舵手。”
話音剛落,雨聲陡然變得急促起來。
二叔沈延慶手中的紫砂壺“當啷”一聲,重重地砸在烏木茶盤上:“放肆!沈家的茶業,何時輪到你這小輩來指手畫腳?”他目光如鷹,掃過在場的族中長輩,袖中的賬冊被他弄得嘩啦作響,“既然要談論掌家之權,按照祖訓,就該重新開啟‘三茶九局’!”
沈知意輕輕撫摸著腕間被茶湯燙紅的痕跡,恍惚間,忽然想起前世母親彌留之際,緊緊攥著她的手。那雙手,曾經能點出驚艷長安的“水丹青”,而此刻,卻仿佛隔著十年的悠悠光陰,在她的記憶里滲出淡淡的藥香。
“二叔說得對。”她忽然解下腰間纏著纏枝蓮紋的荷包,從中取出一卷泛黃的書冊,“《饕餮錄》第三卷記載,三茶九局應當以‘醒酒胡麻餅’開啟宴席。”
她話音剛落,滿室的燭火“噼啪”一聲,爆出了一個燈花。
沈延慶猛地站起身來:“你怎么會有長嫂的……”話到嘴邊,卻生生地斷在了喉間。他看見少女指尖拈起一撮雨前龍井,那青翠的茶粉落在酥皮面團上的瞬間,五瓣蓮紋在燭火下清晰可見,分毫畢現——這,正是沈家掌印的暗記。
就在這時,謝九卿手中的傘骨“咔嗒”一聲收攏。他穿著玄色皂靴,緩緩碾過滿地的茶屑,忽然俯身,拾起沈知意鬢邊墜落的珍珠簪:“姑娘,你掉東西了。”溫熱的檀木氣息輕輕拂過她的耳畔,沈知意清楚地聽見他喉間壓抑著的咳嗽聲。
剎那間,前世噬心蠱發作時那鉆心的絞痛,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九卿大人。”她趕忙轉身,擋住族中長輩們探究的目光,將新烙好的胡麻餅輕輕推到謝九卿面前,“冷茶傷胃。”
謝九卿蒼白的指尖在餅面上的蓮紋上微微一頓。當他輕輕咬破酥皮時,沈知意看見他脖頸處淡青色的血管,突然浮起如蛛網般的紋路——這,正是蠱毒發作的前兆。
“此局不算!”
蕭景明突然拔劍,一劍挑飛了那胡麻餅。寒光一閃,擦過沈知意的鬢邊,她發間的玉簪應聲而斷,半截《饕餮錄》的殘頁飄飄悠悠地墜落在地。泛黃的宣紙上,“噬心蠱”三個朱砂小字,赫然映入眼簾。
在暴雨猛烈拍打窗欞的間隙,謝九卿的輕咳聲混著茶香傳了過來:“蕭世子可知道,打斷三茶九局的人……”他袖中的銀鏈纏上了劍鋒,笑意比檐下的冰棱還要冰冷,“按照沈家祖訓,應當飲九盞苦丁茶來謝罪。”
沈知意彎腰拾起那殘頁時,不經意間瞥見謝九卿寬大的衣袖下,纏著繃帶的手腕。前世,她直到死去都不知道,這個總是在雨夜咳血的謀士,竟然早在她重生之前,就藏起了半卷《饕餮錄》。
“又何必勞煩九卿大人。”她忽然將已經冷透的佛茶,猛地潑向劍身,“叮”的一聲清脆聲響過后,蕭景明的佩劍墜落在地,瞬間騰起一股詭異的白煙,“諸位不妨嘗嘗這盞……鶴頂紅里的梅子香?”
滿室瞬間陷入死寂。沈知意輕輕撫摸著鎏金酒樽上還未干透的水痕。前世喝合巹酒時的溫度,仿佛還在指尖灼燒,而此刻,她終于看清,蕭景明腰間那枚雙魚玉佩的縫隙里,正滲出與前世毒酒一模一樣的金色細芒。
白煙騰起的瞬間,謝九卿的銀鏈已經纏住了蕭景明的腕脈。沈知意嗅到了那熟悉的梅子酸澀味,正漸漸漫過鼻尖——這,正是前世浸透毒酒的香氣,此刻卻從蕭景明腰間玉佩的魚目處汩汩地滲了出來。
“用松煙墨摻上鶴頂紅,世子還真是好雅興。”沈知意指尖輕輕叩著酒樽,看著那金芒在茶湯里游動,漸漸形成雙魚的形狀。前世,她到死都不知道,這枚象征著蕭家清流的雙魚佩,魚眼竟然是暗藏機關的毒囊。
蕭景明踉蹌著后退,一下子撞翻了博古架,數十罐茶餅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沈知意突然旋身,一把扯過謝九卿的鶴氅,一只青瓷茶盞擦著她的鬢角飛過,正好砸在沈延慶腳邊的《饕餮錄》上。
“小心!”謝九卿的咳嗽聲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他寬大的衣袖翻卷之間,沈知意瞥見他那截纏著繃帶的手腕內側,赫然烙著與她掌紋相同的五瓣蓮印。
茶霧彌漫之中,蕭景明突然捂住脖頸,“撲通”一聲跪地,抽搐起來。沈知意瞳孔驟然一縮——他指縫間滲出的黑血,竟然與前世自己毒發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茶煙障!”謝九卿手中的銀鏈一揮,掃落了三盞琉璃燈,火光瞬間熄滅。就在這一瞬間,沈知意被他一把拽進了滿是檀木香氣的懷里。黑暗中,有一片冰涼的瓷片塞進了她的掌心,那觸感,正是母親那盞失蹤多年的“雪里春”茶碾。
“東南角。”謝九卿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耳垂,沈知意突然狠狠咬破舌尖。血腥氣混合著龍井的茶香,在口中猛地炸開,前世的記憶如走馬燈般在她腦海中快速閃過——對了,每逢朔月,蕭景明總要飲一盞混著藥渣的君山銀針。
電光火石之間,她將茶碾朝著梁柱上懸掛的銅雀香爐擲去。“鏘”的一聲,雀喙吐出的青煙瞬間轉黑。伴隨著沈延慶的慘叫聲,沈知意扯落謝九卿腰間的玉玨,借著磷火微弱的光亮,看清了上面鐫刻的小字:
【丙寅年谷雨,漕運使私晤鹽梟于觀音山】
而這,正是商船沉沒前的三日!
“九卿大人想要這個?”她將玉玨貼在謝九卿蠱毒發作的心口,感受著他胸腔里紊亂的震動,“不如拿《饕餮錄》第七卷來換?”
窗外,驚雷轟然炸響,照亮了謝九卿眼底如墨般翻涌的神色。他染血的指尖輕輕擦過她頸側的梅子胎記,忽然低聲輕笑:“姑娘可知道,噬心蠱最喜歡佛手雪梨的香氣?”
沈知意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突然覺得掌心一陣刺痛。她垂眸一看,只見那半片雙魚佩不知何時割破了她的肌膚,金芒閃爍的毒液正與她腕間翡翠鐲發出的磷光,糾纏成一種詭譎的碧色。前世與今生的記憶,在這一刻如洪流般轟然重疊——
原來,鶴頂紅里的梅子香,從來都不是蕭家的致命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