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郊區(qū),風里裹著春雪。
枯枝上結(jié)的冰棱簌簌墜落,在積雪掩埋的碎石路上,杜亞男深藍的外賣服被風掀起一角,正隨著她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
她側(cè)躺在結(jié)冰的路面上,右膝傳來鉆心的鈍痛。電動車橫在五步外的積雪中,保溫箱里潑灑出的湯汁在雪地上洇開暗紅油花。
“超時四十二分鐘!我要投訴!“
杜亞明試圖撐起身子,手肘卻重重打滑在冰面的地面上。
手機在雪堆里發(fā)出刺耳的尖叫,杜亞男試著撐起身體,右膝蓋鉆心的疼讓她重重跌回冰面,春雪滲進護膝裂縫,她恍惚間想起去年冬天,劉柱就是在這個路口輸?shù)袅伺畠旱哪谭坼X。
路燈在風雪中搖晃,光暈里千萬片雪片如同碎玻璃,砸在臉上讓她覺得刺痛,杜亞男哆嗦著撿起手機,凍僵的手指怎么也劃不動接聽鍵,保溫箱里的訂單單據(jù)被風掀起,白紙黑字的“幸福里小區(qū).....”在雪地上翻滾,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茫茫雪幕里。
將電動車送去修,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
胡同里的感應(yīng)燈路燈早就壞了,杜亞男拖著脹痛的右腿摸黑踩過厚厚一層積雪進了小胡同,隱隱聽到里面?zhèn)鞒鰜頂鄶嗬m(xù)續(xù)的嗚咽,她快了幾分。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在里面最深的角落小門前面停下來。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里面嬰兒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啼哭,哭聲卻又嘎然而止,這一聲穿透薄木門,震得她的心開始突突作痛。
杜亞男拿著鑰匙插了三次才對準鎖孔,推開門那瞬間,八個月大的朵朵正蜷縮在發(fā)黃的床單上,小臉憋得青紫,此時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媽媽在這...“杜亞男甩開滿是泥巴的手套,顧不上其他,直接用自己圍的圍巾給朵朵嘴角,融化的雪水混著溫熱的淚,恰好滴進那張開的小嘴里。
嬰兒突然劇烈抽動,像擱淺的魚突然觸到水源,冰涼的小手死死揪住她領(lǐng)口,喉間發(fā)出“咕咚咕咚“的吞咽聲。
床頭柜上的離婚協(xié)議被奶瓶壓著,“劉柱“兩個字寫得張牙舞爪。杜亞男瞥見第三條“女兒歸女方撫養(yǎng)“,突然笑出聲來,隨著笑聲越來越大,臉上的淚也越來越多,窗臺上歪倒的空奶粉罐,“咣當“一聲滾到墻角,露出底部2013年的保質(zhì)期。
手機在濕漉漉的外賣服里震動,杜亞男她騰出左手劃開屏幕時,雪水順著下巴滴在新聞標題上——《中共中央國務(wù)院關(guān)于進一步深化農(nóng)村改革扎實推進鄉(xiāng)村全面振興的意見》,藍光映著朵朵鼻尖的絨毛,竟與秧苗大棚晨霧里的稻芽有幾分相似。
“丫頭就是賠錢貨...”奶奶的罵聲突然刺破記憶。
六歲那年她和村里的小朋友一起跑到大棚周圍玩,只有奶奶用柳條抽她手心:“丫頭就是潑出去的水!什么也干不了,只知道闖禍。”可現(xiàn)在懷里這個“小水珠“正用全部生命吮吸雪水,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鎖骨上,比丈夫醉酒時的巴掌還要灼人。
朵朵突然松開嘴打了個嗝,嘴角還掛著亮晶晶的水漬。杜亞男低頭看去,雪水在嬰兒唇上匯成細細的‘溪流’,這畫面竟與二十年前的某個秋日重疊:媽媽將她放在田地里割倒的稻子上,遠遠望去,黃色的稻田里都是忙著割稻子的身影,陽光很刺眼,她捧著暖水壺的銅蓋,里面的涼白開也是竹筒里的這樣,一縷一縷漏進她渴極的嘴里。
在她五歲那年,媽媽離世,她的記憶里就再也沒有了光。她一直記得媽媽離世時拉著她的手說的話:“給你取這個名字的含義,‘亞男亞男,不亞于男人。’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不要因為你奶奶的話,就覺得自己不好。”
記憶里媽媽說話時扶著她的頭,動作聲音是她最難以忘記過的溫柔。
其實媽媽不說,她也知道,這事在村里不是秘密,背后村里的孩子們嘲笑她,給她取了一個‘鴨蛋’的外號。這些都源于她出生時,奶奶看到是女孩只說又是個便宜貨,看都沒多看一眼。
在杜亞男的記憶里,也只有很兇的奶奶和老好人又孝順的結(jié)巴爸爸。奶奶會因為她沒掃干凈地這種小事罵她,更會因為她吃得多罵她。初中畢業(yè)后,她跟著奶奶下田種地,奶奶嫌棄她手不能拿肩不能提,一邊罵咧咧的把她送到城里學美發(fā)。
自那年開始,她從一年回來兩次,最后變成了一次,最后過年開始找借口不回去。二十三那年她結(jié)婚回家,奶奶罵她沒良心,又說她要嫁一分陪嫁也不給,后來結(jié)婚擺席收的禮金也沒有給她,結(jié)婚后她跟著丈夫闖進大城市,心里暗想要有一番作為給家里看,可兩年過去,只多了一個女兒,仍舊住在租的房子,丈夫嗜賭如命,如今連奶粉錢也拿不出來。
杜亞男掏出手機,看著通訊錄,身邊認識的人能借錢的都借了,現(xiàn)在看到她的電話沒有人接聽,都知道她是要借錢。她不知道打給誰,即使有人借了,可這種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又能撐多久?
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讓人絕望。
女兒正吮著手指做夢,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杜亞男看著熟睡的女兒,又抬頭望著凌亂的屋子,最后,她拿起床頭柜上的離婚協(xié)議,目光落到那行‘債務(wù)由女方承擔’的字上,覺得這屋里昏黃的燈光都亮了,亮得刺眼。
杜亞男回想起剛剛看到關(guān)于‘中央一號文件的新聞’,突然,她在絕望中捕捉到一絲希望的光亮,她拿起手機點開那篇新聞。
良久,她對著熟睡的女兒呢喃:“咱們回家。”
她將女兒又摟緊了幾分,與女兒的身體貼著,她感覺到自己手心的跳動。
手機屏幕亮著,新聞配圖里的村莊包裹在一片片黃色的稻田里,溫馨而又充滿了生機,仿佛早已預知這場始于春雪的跋涉。
杜亞男撥通了遠在紅河農(nóng)場姑姑杜榮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