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實驗大樓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的光點,如同沉睡中的神經中樞。
程愈明坐在實驗室里,他抬手推了推眼鏡,低頭檢查桌上的一支支水晶管——細長透明的生物容器,里面一抹淡金色的網狀微光,在水晶內壁上若隱若現,如同神經信號的脈沖。
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節奏有力,毫無猶豫。他甚至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來了。
“門沒鎖?!彼S口說道。
門被輕輕推開,瑤光走進來,目光掃過桌上的儀器,然后停留在那些水晶管上。
“你要的東西?!背逃髂闷鹌渲幸恢Ч芟蛩故?,隨著他的緩緩轉動,光線透過里面細微的絲狀結構,仿佛沉眠的神經纖維。
瑤光接過來,指腹摩挲著光滑的水晶管表面。管內是被生物工程改造后的黏菌,隨著她的動作微微發顫。
“這次怎么不是那種藻團?”她問。
“黏菌更活躍,輸入輸出更快?!背逃鹘忉尩溃骸拔ㄒ坏娜秉c就是只能用一次。”
瑤光盯著黏菌看了一會兒,嘴里表揚著他:“看來你這幾天真的很努力。”
程愈明瞪她:“記憶是現成的,只是你需要,我就順手調整了一下。”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對了,我得提醒你,這種記憶移植方式并不溫和——你體驗過‘瞬間學會’的感覺嗎?”
瑤光挑眉:“類似的感覺體驗過,但這次不一樣?”
“會更劇烈。”程愈明目光沉靜:“因為外科手術的操作記憶不僅僅是知識,它還涉及手部肌肉記憶、手術習慣、觸感反饋。如果你的精神抗性不夠高,這種記憶有可能會讓你短時間內混亂,甚至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原始記憶的持有者?!?/p>
她微微頷首,把水晶管遞還給他,問道:“怎么用?”
“跟我來?!背逃髂弥Ч苷酒鹕怼?/p>
瑤光跟著他出了門,看著他打開一道玻璃門的門禁系統。門的一側釘著一個閃爍著冷光的銀色金屬銘牌:
MERC-02|記憶編碼與重建中心
MEMORYENCODING&RECONSTRUCTIONCENTER
受限區域|RESTRICTEDACCESS
生物認知安全等級:BCL-3.5
記憶移植室里燈光暗淡,墻壁上的神經接口儀器在靜靜運作,帶著深海般的幽藍光澤。中間是兩張操作椅,兩側各擺放著兩頂黑色的頭盔,上面密布著電極陣列。
程愈明把水晶管插入讀取器,里面的黏菌瞬間被激活,一縷縷的絲狀結構迅速舒展開來,沿著薄薄的生物導流層蔓延。黏菌網絡中浮現出微弱的藍色光暈,順著管壁緩緩流動,如同某種生物電信號的可視化。
他拿起一個頭盔遞給瑤光,自己則戴上另一頂,躺到椅子上。
“為以防萬一,我也要接入?!背逃髡f。
瑤光把頭盔戴上,調整好姿勢,靠在椅背上。儀器發出輕微的電子蜂鳴,黑暗中,光流開始從設備中心向兩人的神經網絡同步。
——剎那間,她的意識仿佛被拉進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血淋淋的手術視野,翻出的脂肪,暴露的肌腱,撕裂的血管……
她的腦海里涌入了大量的信息,每一個傷口的形態都清晰得仿佛近在咫尺,指尖能感受到止血鉗的金屬冰冷,氣息中似乎還殘留著手術室里淡淡的消毒味道。解剖圖像在視野中快速閃現,血管走向、組織結構、應急處理方式,以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方式強行刻入了記憶。
——她憑空掌握了手術知識。
燈光恢復正常,她眨了眨眼,耳邊的嗡鳴聲逐漸消散。她緩緩摘下頭盔,活動了一下手指:“就這?我以為會有頭痛眩暈之類的副作用。”
程愈明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取下自己的頭盔:“別那么莽。為了讓你有消化的時間,也為了讓副作用降到最低,我把記憶分成了好幾份?!彼吭谝伪成希Z調平緩地補充道:“今天只能給你復制一部分?!?/p>
瑤光莞爾一笑,嘴角輕輕揚起:“謝謝啦。”
程愈明的眼神里閃過“你也太不拿這回事了”的意味,但最后他只是嘆了口氣,把話咽了回去?!啊慊厝ヒ磸瓦M行思維練習。”他轉過身去,低頭調整著設備。
“行吧。”瑤光輕快地站起身,拿起外套隨意地往肩上一搭,“下次什么時候再來?”
“等你的腦子把今天的東西徹底消化了再說?!背逃鞯穆曇敉钢唤z克制的無奈:“下次別又抱著‘速成’的態度過來?!?/p>
瑤光走向一旁的洗手池,打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冰冷的水流順著指縫滑落,沖走了頭腦的混沌。她抬起頭,視線無意間落在墻上的一扇金屬密封門。
這扇門比一般實驗室的門更厚重,上面帶有生物安全鎖和多重身份識別系統。透過門上的觀察窗,她能隱約看到一個玻璃隔間,里面似乎是一個氣閘室。
門框左側的金屬銘牌上寫著“記憶存儲單元”,旁邊的電子屏幕正緩緩滾動著內部的溫濕度數據,瑤光瞥到了一條:CognitiveHazard:Low(認知危害:低)。
她瞇起眼看了一會兒,擦干臉上的水滴,隨口問道:“這是你們存儲記憶的地方?”
“嗯?!彼曇艉艿瑳]有解釋。
她沒再多問,只是喝了口水,擺擺手:“行吧,那我先回去了。”
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實驗室重新恢復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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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愈明轉過頭來,看向那扇門,手掌輕輕按在生物識別面板上。門緩緩滑開,冷氣從內部彌漫而出,實驗室內部的燈光隨即亮起。
這里的溫度比記憶移植室更低,一排排玻璃柜整齊排列,每個存儲單元內懸浮著不同顏色和形狀的藻團,液體表面微微蕩漾著幽光。
他沉默地走到角落的一個存儲柜前,玻璃窗后的數個培養瓶中,記憶藻團在淡綠色液體中靜靜漂浮著。他的目光停留在銘牌上:
Subject:ZhengChuan鄭川
他的思緒回到了幾個月前。
辦公室里,鄭處長和他的妻子盧琴坐在對面的沙發上。
盧琴的眼眶微紅:“程博士……您是記憶天賦者,也是MERC的負責人……我們想,請您幫個忙。”
鄭處長的臉色比往常更加疲憊,嗓音沙啞:“我們不是來鬧的,也不是要讓你做什么不該做的事。我們只是……想把我和她所有關于鄭川的記憶存下來?!?/p>
他頓了頓:“……他的聲音,他小時候的模樣,他成長的點點滴滴。如果我們遲早要老去,那至少讓這些記憶留存下來,不要隨時間消失。”
程愈明沉默了很久,最終說道:“鄭處,盧阿姨,你們應該知道,記憶存儲不是人格上的復現,我只能存下片段。就算記憶被拼湊,它也不會‘成為’鄭川?!?/p>
鄭處長閉上眼,低聲道:“我們知道。但這已經比什么都沒有好?!?/p>
盧琴抹了抹眼淚:“我們不會做出超出倫理的請求,只是……只想再多看他幾眼?!?/p>
他嘆息了一聲,最終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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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愈明在玻璃柜前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目光沉沉,像是在衡量著什么。
他的手指緩緩撫過玻璃柜,記憶藻團們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抱歉?!甭曇艉茌p,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合金門緩緩合攏,冷氣彌漫,將一切秘密一同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