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斯克的天尚未大亮,雨停了,云卻低得像要墜下來。基地的警戒燈一閃一閃,像沉睡的系統緩慢啟動的指示光。
倉鸮站在陸巡前面,調整著終端里的臨時通訊頻段,耳邊傳來皮卡引擎的啟動聲。那輛車歸凱和狙擊手達米安,他倆執行外圍封鎖任務。
“安娜”準時出現在車庫門口,她穿著新制服,背著前一天發下的醫療包,頭發簡單扎起,顯得安靜而沉穩。
倉鸮塞給她一只備用通話耳麥,直接打開后排車門:“穿上防彈衣,上車。”
她點點頭,接過耳麥戴上,把防彈衣的側扣一只只扣緊,沉默地上了車。伊利亞已坐進副駕駛,轉過來朝她略一點頭,沒多說什么。
倉鸮自己隨后上車,坐在她身邊,順手關上車門。幾秒后,盧西恩發動車子,引擎轟鳴,車隊駛出基地,卷起一道濕氣未散的冷霧。
倉鸮掃了一眼終端,開口道:“預估抵達時間二十七分鐘。見面地點是舊城區邊緣的高層建筑,樓頂平臺有射擊視野,目標手上可能有自制EMP裝置。狙擊組在六百米外,隨時待命。”
“六百米,夠他死兩次了。”突擊手盧西恩開著車說道,語氣帶著狠味。
瑤光沒說話,只是低頭調整了一下防彈背心的肩部。
倉鸮偏頭看她:“你是非戰斗人員,進入接觸距離后只做兩件事。穩定氣氛,提供人道保障。對方精神狀態不穩,不排除攻擊可能;一旦局勢變化,我給出信號,你立刻離場。”
他話音未落,副駕駛的伊利亞補了一句:“就是說,你要是聽見他說‘脫離’,就先跑,不用回頭。”
倉鸮從后座拎出一只防水袋,從中拿出風速傳感器與攝像頭:“狙擊手需要實時氣象數據。你走前面,掛一個風速模塊。還有這個,錄像用,備用分析。”
他舉起攝像頭,正要扣上她胸前的掛點——手停住了。像是終于意識到什么,倉鸮沉默了半秒,把它扔到她手邊:“你自己掛。”
瑤光眼神掃過他側臉,注意到他的耳后微微泛起一絲紅。她沒說什么,動作利落地把攝像頭別在胸口,又把傳感器掛在肩帶搭扣處。
他轉過頭來,停頓了一下,又說:“別拖時間,我不確定他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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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巡悄無聲息地停靠在廢棄鐵道一側。鐵軌邊的野草已經齊膝高,雨后帶著水汽的泥土氣息在空中彌散。
他們無言地進入那棟老樓,樓梯間墻皮剝落,腳下的水泥臺階有些碎裂,鐵質扶手微微晃動,像一碰就會脫落。
頂樓通往天臺的通道是一方老式的天花板逃生口,下方吊著一段帶銹的鐵梯。倉鸮壓低聲音向兩名隊員示意:“你們留在這里。”他先爬了上去,安娜緊隨其后。他回身一拉,將人提上了天臺。
天臺上空無一人,只有風從水泥護欄之間穿過,吹動角落一塊泛白的廣告布。雨還未完全干透,天臺上的積水倒映著鐵色的天空。
倉鸮抬手對她做了個下壓的動作,示意她放輕腳步,兩人沿著風道邊緣移動,轉過那堵高高的排風外墻。
不遠處,一個頭發蓬亂的瘦高個青年站在那里看著他們,腳邊是那架報廢的無人機。他穿著一件沾滿塵土的機車夾克,牛仔褲膝蓋破了一邊,腰側掛著槍套,靴子沾滿泥水。
他看上去并沒有刻意隱藏自己,但那種沉默的站姿和鋒利的眼神,依然讓他看上去姿態緊繃。他沒有移步,只是看了他們一眼,手指慢慢搭上腰間。
倉鸮的目光落在他腰側的槍套上,只說了一句:“別動。”
青年沒有拔槍,但手指緩緩搭在了槍帶邊沿。他的目光穿過天臺的風,落在那個穿著醫療戰術服的女人身上。他嗤了一聲,語氣帶刺:“你還帶了個醫護。是準備搶救你自己?”
“誰中彈就搶救誰。”她冷靜地說:“你們沒打算同時中彈吧?別讓我為難。”她沒有靠近,只是抱著手臂,站在風道的一側,目光平靜。
倉鸮站定,與青年的目光對峙:“你有意接觸螺旋矩陣,然后失約了兩次。為什么?”
那青年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槍套。“別裝傻。我襲擊過你們在南部的運輸線,就連聯合國的人道救援隊……我也不是沒搶過。”他聳聳肩:“你覺得我是來求職的?”
倉鸮平靜地說:“我們不做報復。只有定價。”
“漂亮的托詞。”青年語氣淡淡,像是諷刺,又像是真心佩服:“聽上去就像是合法犯罪。”
一陣風吹過,掀起兩人之間落在地上的舊廣告布,發出破紙般的響聲。三人短暫沉默,像在等待某種意志先松動。
這時,她突然伸手拉開了醫療包,從里面翻出一個小瓶子。“我猜你需要這個。”她說著抬起手,展示瓶身上的標簽——是一瓶胃藥。
倉鸮伸手攔住“安娜”,示意她不要靠近。她想了想,手腕一甩,把藥瓶擲了過去:“那你接著。”
藥瓶在地面上骨碌碌滾落,停在青年腳邊。青年的嘴角浮出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我看過電影。撿起來的那一下——通常就會被狙了。”他朝藥瓶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她:“你來。”
她并沒有立刻照做。“我也看過電影——那些走過去的,最后都沒回來。”她的聲音不高,卻回得干凈利落。
倉鸮皺了下眉,語氣低沉地丟下一句:“這不是電影。”
“行吧。”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場戲我來演人質。”
她走向藥瓶,慢慢彎下腰撿起,然后不疾不徐地向他走了幾步,輕輕遞到他面前。那一瞬間,風把她額前幾縷頭發吹亂了,對方沒有伸手接,只盯著她的眼睛看,像是對她真的敢靠近感到有些意外。
倉鸮的指尖幾乎已經貼上快拔槍套,整個人像一把拉滿的弓。
但對方終究是伸出了手,慢慢接過藥瓶。“……原來你就是黑市那個醫生。他們把你送上來,是你自愿的,還是……沒得選?”
這話分明是一個陷阱。她嘆了口氣:“我自愿來的。因為我不想看見有人死。”
他眼中閃爍著復雜難明的光芒:“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可能會死在這里。”
“這取決于你怎么做。”她毫不含糊地告訴他,然后轉身走回倉鸮身邊。
青年放下了搭在槍套上的手,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打量著倉鸮,突然問:“你是貝瓦人嗎?”
倉鸮平靜地說:“我是螺旋矩陣的人。”
這話聽上去滴水不漏。但青年似乎有意追問到底:“那你是貝瓦族人嗎?”
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點頭:“我是。”
那青年突然大笑起來,聲音有著說不出的苦澀。“我跟你們走。但我有個條件,我要永遠離開貝瓦。”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就算給你們當狗,我也不在這片地方再叫一聲。”
倉鸮思考了一下,對他點頭。“我可以幫你向上匯報。你的要求并不過分。”
青年邁步向他走來。他并沒有舉起雙手,而是向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上有著層層疊疊的泛白傷痕。
“埃列克,”他低聲說著,像是終于把這個名字從自己胸腔里挖了出來,“我叫埃列克。”
倉鸮沒有猶豫,伸出他戴著半指戰術手套的手握了一下,然后順勢一帶,另一只手已經扣住他的肩,把人抵在風道一側的水泥墻上,干脆利落地摘下槍套,扔在一邊。
“別動。”他低聲說,一邊在他身上迅速搜查——腰帶、外套、口袋、靴筒。
埃列克沒有掙扎,只偏頭盯著不遠處的安娜,嘴角浮出一點苦笑。
“你要是身上藏了什么,現在還來得及說——最好現在就說。”倉鸮冷冷地說。
埃列克搖頭,雙手依舊按在墻上,眼里沒什么畏懼,只有一種被風吹干的疲憊。
倉鸮搜完,退后一步,抬了抬下巴:“干凈。走吧。”他抬手按在耳麥上,平靜地說:“目標已解除武裝。準備轉運。”
一行人下了樓,凱和達米安的皮卡也開到樓下與他們匯合。但就在埃列克被帶上車之前,瑤光出聲攔住了他們:“先等等。”她取出一副醫用手套戴上,又從醫療包里抽出一支小型紫外線燈,走近埃列克。
“醫學初篩,寄生蟲、皮膚傳染源。”她語氣平穩:“脫外套,翻開衣領。”
埃列克站定,冷笑一聲:“你們這是抓犯人還是買牲口?”
倉鸮的目光掃過二人,對他冷冷地說:“照她說的做。”
埃列克盯著她走近,把外套甩到引擎蓋上,解開衣領上方的紐扣,聲音里帶著點咬牙切齒:“那你看仔細點,別查漏了。”
她沒有搭話,伸手撥開他的頭發,手電筒照著發根掃過。然后是脖頸、耳后、腋下,她的動作不帶一絲猶豫,像是在清點一箱物資。其他人站在一旁等著,連凱都把皮卡的窗戶拉下來看熱鬧,只有達米安坐在皮卡副駕駛上低著頭,整理他的狙擊套件。
伊利亞沒憋住笑,側頭問站在一旁抽煙的突擊手盧西恩:“你說,要是他真帶了虱子怎么辦?”
凱從皮卡的駕駛室里探出頭來,插嘴說道:“那就只能委屈他躺在后面的車斗里。”
當她檢查到他的褲腳,埃列克終于忍不住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語氣惡意的譏諷:“要不你干脆讓我脫了褲子?”
狙擊手達米安聽到這話,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盧西恩把煙頭扔在地上,靴子一踩,沉聲吼了埃列克一句:“放尊重點!”埃列克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不再作聲。
她對此置若罔聞,只用那支紫外線燈掃了一圈他的襪口,最后說:“干凈。上車吧。”達米安聽見,抬眼掃了她一眼,像在確認某種判斷。隨后才慢慢把擦鏡布疊好,收回套件盒中。
埃列克把外套甩到肩膀上,坐進車后座,任由自己被倉鸮和盧西恩一左一右夾在中間。伊利亞拉開駕駛座的門坐了進去,倉鸮拉下車窗,向“安娜”示意:“副駕駛。”
車隊重新動了起來,駛入破敗城市的濕冷晨霧之中。車里沒人說話,只有風吹過的低鳴聲。此時天邊依然沉沉地壓著積雨云,然而云縫之間已經多了一線銀色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