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斯克的雨依然下個沒完。云層壓得低低的,像一塊鉛板。
幾個月來,沿海港口與圖斯克之間的補給線日益萎縮,螺旋矩陣的這個基地是城里為數不多能保障溫飽的地方。最近甚至連貝瓦衛隊的一些中下層軍官,都會打著“聯合巡邏”“設備檢修”“協調治安”等等旗號混進基地蹭飯。
埃列克已經重新被關回自己的房間,隊員們也準備離開去吃午飯。突擊手盧西恩披起防水斗篷,嘴里嘟嘟囔囔:“你們動作快點,最近來基地餐廳蹭飯的人越來越多了。”
“雖然他們不好意思帶銜蹭飯,但我見過在餐廳外面偷偷摘肩章的。沒準連校級都有。”伊利亞嘿嘿一笑。
“不是沒準,是真的有。”達米安說。
“你怎么看出來的?”凱坐在觀察室的轉椅上,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
“有人沒摘勛表。”達米安不著痕跡地躲開凱的動作。
“別跟這些人起沖突。”倉鸮提醒他們:“圖斯克的形勢你們也知道。”
“指揮官,上頭什么時候讓我們撤?”凱轉向倉鸮。
“簡報已經到了,后續行動待定。”倉鸮瞟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靈通。”
“大家都看得出來,圖斯克不好再待了。”盧西恩等在門邊,搖了搖頭。
“希望能撤到布羅什港基地。那里的條件比圖斯克好多了。”伊利亞一邊笑著,一邊往外走。
凱趕緊在轉椅上打了個圈,喊住他:“伊利亞,幫我帶份三明治!我還得在這兒修監聽設備……”
“知道了。——這個白名目標,前半段還在對設備出手,后半段被醫生壓制得死死的。有一瞬間他看上去快要被她氣炸了。”樓道里傳來伊利亞幸災樂禍的聲音。
“指揮官,她已經在門外等了。”達米安站在門口對倉鸮說,然后靜靜快步離開。
倉鸮出了門,看見“安娜”抱著文件夾,靠在走廊墻上。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流露出真正的倦意。他對她說:“來我辦公室匯報。”
她跟在他身后上樓,看著他用指紋解鎖了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窗簾半拉著,桌面干凈得幾近克制,連文件紙張的疊放方式都像戰備物資。整個房間像他本人:簡潔、安靜,冷清中透著壓迫感。
雨斜斜地敲在窗玻璃上,他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沒有回頭,只開口道:“說吧,評估結果。”
“精神狀態不算穩定……不過,考慮到他的經歷,比我預期的好一點。”她開了口,思考著說道:“敏感,高自尊,不信任權威,這些特征在屋頂天臺時就已經有所體現。即使是基地的熱水澡和理發修面的待遇,也只是輕微降低了他的敵意。”
“失控風險呢?”倉鸮轉過身來問她。“后續的量化評估流程由公司派專人接手。我只要初步判斷結果,你只管說。”他說。
“有,但不算大。”她看了一眼手里的文件夾:“他不是天生反社會人格,也不是典型的極端信仰者。殺人這件事,更像是形勢所迫。”
“但他對聯合國人道救援隊下過手。”倉鸮抿了一下嘴唇:“這讓他無法回頭,這很好。不過也要考慮后續可能的政治風險。——你對他過去那段經歷怎么看?”
“我以為你聽不到,指揮官。”她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他:“監聽設備被他弄壞了……”
“我看得懂唇語。”他糾正她。
她挑了一下眉:“想不到你還懂這個。”然后繼續說道:“他不是叛變,而是逃命。看來他在反抗軍手里吃過不少苦頭,畢竟他是伊沙里人。”
倉鸮想起了在天臺上,埃列克堅持要問他是不是貝瓦族人。“他似乎對族裔很敏感。”他說。
“是的。這能部分解釋他對我方的敵意和警惕。自我防御。”她點點頭。“我不確定他有沒有撒謊,但他不想再回到貝瓦這一點,看上去是真的。”
“所以,如果‘螺旋矩陣’要用他,就得讓他感到這次和之前不同了,是這樣嗎?”倉鸮問。
“是的。”她把文件夾上的紙頁翻了回去。
這時,他口袋中的戰術終端嗡鳴了一聲,他取出來,隨意地劃了兩下,然后輕描淡寫地問她:“他在審訊室里展示的那一手,你是如何處理的?”
“安娜”聞言沉默了一下,像是還在回憶當時的場面。
“……我只能理解為,他用一種我不知道的方式弄壞了揚聲器。他向我解釋了EMP是什么,我作為醫生,一時之間只能想到它能破壞心臟起搏器。但是——指揮官,我要請教一下,這在軍事上是常見的嗎?”她向他求證道。
他把終端放回衣袋內,語氣淡淡地說:“如果你說的是核爆,那它是;如果你說的是一個人打響指,那它不是。”
她愣了幾秒,極力露出一點勉強的笑意:“……核爆?我沒聽錯吧?”
“第一次接觸天賦者?”他反問她。
“第一次。我只在電影里見過那種東西。”她深吸了一口氣:“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不會是。”他眼神平靜:“你正在我面前。”
她退后半步,拉開了一點距離,目光掃過他的臉、戰術腰帶、作戰靴,最后落在他的眼睛上,像是重新認識他。她恍然大悟似的說道:“……難怪你們都像是習以為常一樣。——你是哪一種?”
他靜靜看著她,語氣幾乎沒有情緒波動:“你確定你想知道?”
她盯著他幾秒,眼底像是在權衡能不能承受這個答案,最后偏開視線,聲音冷下來:“……我不想知道。你只需要告訴我能不能殺人。”
他沒有回避,只是微微低頭,像在確認她的語氣。然后他說:“我不用天賦殺人。”
“那就好。”她長舒了一口氣,隨即眉毛擰起盯著他:“……指揮官,簽合同時我可沒料到要跟超自然現象打交道。我要辭職。不然就算你給我開三倍工資,我恐怕也沒命花。”
“辭職?”他瞇起眼睛,冷笑一聲,“你以為你現在還能走得了?”
她瞪大了眼睛,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語氣慌張而憤怒:“……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倉鸮沒有立刻回答她,轉頭看向窗外。圖斯克基地在雨霧中變得模糊不清,只有遠處的基地大門崗哨上還閃著警示燈,燈光映在帶雨的玻璃上,像一只紅藍交錯的流淚眼睛。
“最好別那么做。半小時之內,達米安或者盧西恩就會把你拎回來,他們手法干凈,不會傷你。但出了圖斯克……那就由其他人接手了。”
這句話一出口,倉鸮清楚地看到,安娜的整個人僵了一下,下意識退后了幾步,毫無聲響地靠在墻邊。“我……我還以為……這只是一次心理評估。”
“你知道他是什么,也看見他做了什么。”他逼近墻邊,低頭看著她的臉:“你也知道了我這支小隊是干什么的。你接觸的是天賦者,不是流感病號。”
她慢慢仰起臉看他,像極了一個剛意識到自己在跳傘,卻沒背降落傘的人。沉默過后,她嗓音沙啞地開口:“從一開始,你就有意這樣安排?”
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是安排,是收編。你的表現證明了——你值得被留下來。”
她腳底一軟,身體順著辦公室冰冷的墻壁滑了下來,似乎再也無力承受自己聽到的事實。
倉鸮把目光移開,不去看她,像是為她保留最后一絲體面。他讀過不少案例簡報和資料匯編,也見過、處理過這樣的事件。
其中有些人會砸碎玻璃杯,有些人會嘶吼著撕掉合同文件,還有些人會沖出門口踹翻走廊的滅火器。而她沒有哭,也沒有罵他,只是坐在墻角,雙眼放空,反應比他見過的大部分人要穩定得多。
過了一會兒,她低下頭看著地板的紋路,苦笑著輕聲說:“還好你們不要那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吃能量棒的代價就是把自己賣掉。”
倉鸮愣住了。那一瞬間他血氣翻涌,一起涌上來的是過去被刻意忘記的一切——壓縮口糧、帶編號的布條、訓練場的鐵絲網、走廊的昏黃燈光……
等到他理解了她在說什么,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胸口里被打碎了。下一秒,他將她從地上一把拽了起來,狠狠抵在冰冷的墻壁上。她猝不及防,文件夾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他沒戴戰術手套,握緊她手腕的手仍然極力控制著力道。她怔了幾秒,像沒料到他會動手。他們彼此的呼吸靠得極近,他咬著牙低聲從齒縫里迸出一句話:“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他死死盯著她,眼神里沒有恨和怒,而是一種鈍痛和悲哀。
她沒有喊、沒有反抗,也沒有露出害怕,只是目光緩緩抬起來,直直盯住他。她那目光已經重新變得冷靜,這讓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么。
他手一松,退后一步,彎腰去撿她掉在地上的文件夾,塞回她的懷里。
“出去。別再讓我聽到那種話。”他冷著聲音說。
—————————
瑤光撐起傘,安靜地在雨中走回宿舍。剛才的對峙險而又險,但她知道,此時自己已經真正成了局中人。只是——
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螺旋矩陣。如果我真的是醫生安娜,今天就該有個普通人被活活吞了。
一陣冷風裹著雨滴向她卷來,她停住了腳步,手上穩住雨傘。她看看周圍,用絲卡語低聲罵了一句:“媽的,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