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斯克大撤離，D0日。

“安娜，該上車了。”盧西恩坐在戰術裝甲車里，催促著門外的瑤光。

米拉·武科維奇沒來。瑤光最后看了一眼圖斯克基地的大門，沉默著登上了車，坐進乘員室一側的座位，系好安全帶。

伊利亞坐在駕駛室發動了引擎，他們在最后一批撤離名單上，必須加快速度。

她轉過頭來，抬手推開車身一側蒙著霧氣的觀察窗，隔著防彈玻璃向外望去。

這幾日，基地外每晚都能聽見遠處的槍聲、哭喊聲。前天下午，有人朝基地門崗扔了個燃燒瓶——第二天，裝甲車就開出去了。

車隊行進在石子路上，砂石被碾得嘎吱響。每個路口都設著簡易崗哨，路兩側已經圍起了鐵絲網，一旁站著維持撤離秩序的螺旋矩陣士兵，每個人都神色嚴肅，面對著鐵絲網后蠢蠢欲動的人，子彈已經上了膛。路旁履帶車的機槍塔緩緩轉動，帶來死亡的壓強。

此時，鐵絲網外有人在哭喊，難民，逃兵，黑市小商販，臉上掛著疲憊和驚恐，滿身泥污；有女人拼命向鐵絲網另一側舉著嬰兒，有男人失去力氣跪在泥水中，有人沖上來，卻被槍托砸退。

有人趴在鐵絲網上，高聲叫著某些人的名字。有人高喊：“我在餐廳廚房做了六個月！”有人說：“你們給我發過證件！我翻譯過執行手冊！”

圖斯克的雨把聲音打散在空中，崗哨沒有回應。被基地確定隨行的民間協作人員早已在前兩日完成身份驗證、登記和待命，因此無論多少哭求聲，也不夠讓這臺戰爭機器回心轉意。

這臺戰爭機器才咽下了貝瓦的血肉，如今他們求著始作俑者帶他們逃命。瑤光想。

她正準備關上觀察窗，這時，她瞥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瑤光只看了一眼就確定：是她曾在照片上見過的米拉·武科維奇。那女孩沒打傘也沒有雨披，穿著濕透的單薄衛衣，頭發被雨水打濕，被人潮擠來擠去，卻沒有試圖伸手也沒有哭喊，臉上是迷惘和痛苦的表情。

瑤光當機立斷，解開安全帶，撲向駕駛室和乘員艙之間的那道推拉門，拉開門向前面喊道：“停車！”

原本坐在她對面的盧西恩、達米安和凱不約而同地向她看過去，連昏昏欲睡的埃列克都立刻打了個激靈。

開車的伊利亞被嚇了一跳，看了一眼后視鏡：“現場無關人員太多了……”

她立刻轉過頭，對副駕駛座的倉鸮說：“我看到我的人在外面，指揮官！”

倉鸮也看了一眼后視鏡，思考了一下，說：“伊利亞，停車。”然后他轉向安娜：“盡快。”

伊利亞將車停在一旁，為后面的車隊讓出道路。裝甲車的側門被拉開，她輕巧地一躍而下，向車后跑去，對維持秩序的士兵喊道：“把鐵絲網挪開！”

那士兵一愣，掃了一眼她的袖標，又看到不遠處的車身編號，咬牙踢了一腳路邊的木質隔離樁，叫上身邊人：“把路障打開！”

隔離樁一搬開，立刻就有人試圖擠進車道，士兵們當即舉起步槍砸過去。她向女孩大喊：“米拉·武科維奇！”

那女孩轉過頭來驚異地看著她，試圖靠近鐵絲網，但此刻被搬開的隔離樁讓人群格外激動，女孩險些被擠擠挨挨的難民撞倒。瑤光不由分說地擠進去，輾轉騰挪間拉住女孩的胳膊往外拽。她的動作又快又兇狠，一時間居然沒人敢推搡她。

她把那女孩一拽過來，鐵絲隔離樁就被重新抬了回去，仿佛一張再次閉上的嘴巴。

米拉驚魂未定，一邊任由自己被半扶半拖著往裝甲車那邊走，一邊問：“您是誰？”

“安娜。”她頭也不回地拉開裝甲車的側門，把米拉塞了進去，隨即自己也上了車。

米拉被她按在身邊的座位里，看著她把安全帶扣在自己身上，頗為不自在地說：“……請讓我自己來。”

瑤光坐回自己的座位，打量著她。拉多米爾·武科維奇把她保護得太好了。這并不是因為她嬌氣——這女孩獨自一人千辛萬苦地找到了基地這里，顯然十分堅強。但是，她太有教養了。在一個混亂絕望的世界里，教養近乎奢侈。

裝甲車重新啟動，回到了道路中間。米拉環顧四周，注意到除了這位拉她上車的奇怪女士之外，還有四個男人。其中一個只穿著防彈背心和戰術外套坐在角落，另外三個則是全副武裝，他們的裝備是她沒見過的精良程度，兩人手上拿著短突擊步槍，一個人的槍橫在膝蓋上，手里拿著一塊屏幕。

他們一律戴著戰術覆面，此刻面巾之上露出的眼睛正在打量著她，那眼神并無惡意，但卻鋒利強硬得讓她想要避開他們，把自己縮起來。米拉本能地看向在場唯一一個沒遮面、又同為女性的成員。

“安娜”遞給她一條毛巾，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簡略地解釋：“你父親拜托我帶你離開圖斯克。”

米拉接過來，低聲道了謝，開始擦頭發上的雨水。盡管這位女士看上去頗不講情面，但她畢竟是父親信任的人。她忍不住開口問：“那我父親……”

“他有自己的職責。”瑤光截住話頭。現在的形勢，并不適合討論這個。她從腳下的包里翻出一瓶水，遞給米拉。

米拉感激地接過水擰開，咕咚咕咚地喝著。車里顛簸，她的衛衣領口被再次濺濕了一小塊。

“怎么來的？”她聽見安娜突然問。

“……我先是躲在車站的廢墟里，后來轉到圖斯克醫科大學的地下停車場。有人告訴我，你們基地這邊還沒走……”她的目光落在安娜的醫療臂章上。“我做過護士，可以幫你們忙……”她低聲說。

“情況允許的話，我會安置你。現在你只需要休息。”安娜又問她：“吃過東西沒有？”

米拉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前天有人分了我半個罐頭。……我不能確定是肉還是別的什么。”

安娜聽了，拉開腰包的拉鏈，從里面摸出一個灰綠色包裝的流質營養包遞給她。米拉下意識地抬手推拒：“……我沒事，給別人吧。”

這父女倆的脾氣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瑤光嘆了口氣，撕開營養包的一角，直接塞到她手里：“喝掉。”

米拉有些窘迫，她沒再拒絕，開始小口啜吸著營養包，盡力放慢吞咽的速度。她做過護士，知道人在經歷兩天饑餓之后應當怎么進食。

瑤光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她沒說話，開始低頭翻看戰術終端上的撤離行程。

車隊駛離圖斯克。此刻，它依舊是貝瓦的首都，可誰也不敢打包票，明天它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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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傍晚，他們和最后一批撤離編隊一同趕上了臨時駐扎的先遣部隊。一座廢棄小鎮的入口處豎著一個半倒的“歡迎光臨圖蘭卡”路牌，風吹得鐵皮咔咔作響。

一列車隊減速駛入鐵絲網之間，臨時崗哨的探照燈一打，路旁兩名戴頭盔的覆面士兵隨即揮手放行——他們的臂章上是螺旋矩陣標志。有士兵瞥了車隊一眼，對同伴低聲說：“戰術組到了。”

小鎮曾經的二層政務樓被改作了臨時指揮部，樓頂用三角鋼板搭了無線電天線，樓前裂縫的水泥停車場上停著幾輛通信車和裝甲車，車外有人大聲報點、調無線電頻率。更多的戰術和后勤單位依照調度，被分散在小鎮上為數不多尚且完好的建筑里。

伊利亞把車停在了政務樓的門廊前，倉鸮推開推拉門，掃了一圈眾人：“達米安，跟我去一趟指揮部。”達米安隨他下車，其余人在車上靜靜等著。

過了沒多久，兩人從樓里出來回到車里，達米安簡單地說：“我們的駐地安排在指揮部后面的圖書館。”

裝甲車繞過小樓，停在了破敗的小圖書館門前。玻璃門已經破碎，里面的圖書和書架顯然遭過洗劫，早已大半變成不知哪個冬天里的燃料。倉鸮下車，打發盧西恩和達米安檢查了一圈，然后指著一樓的圖書區說：“清理一下。”

很快，圖書館一樓就騰空了，幾排舊書架的殘骸被拖向墻邊，中央布滿灰塵的空地上支起了戰術長桌與折疊椅，桌上攤著紙質地圖和終端，墻角堆著防彈背心和備用彈藥箱。

“醫療站在指揮部對面的診所里。一會兒送她過去。”倉鸮指著剛剛下車還無所適從的米拉，對安娜說。

米拉看著安娜點頭應下，忍不住在倉鸮走后低聲說：“我……我能和你呆在一起嗎？”

“恐怕不行。這是為了你好。”安娜拍了一下她的肩。

這個小隊里秘密太多了，她自己自然有辦法脫身，但她不想讓米拉牽涉其中，變成第二個走不了的人。

于是米拉跟著她去了街對面的醫療站。這原本是一個廢棄診所，現在已經被螺旋矩陣的來客占滿。瑤光拿出那份推薦函，又把她往登記處那邊輕輕一推。

那枚勛表架還在她衣袋里。現在還不是時候。她打量著米拉身上半干的衛衣，對女孩說：“晚上醫療站會統一安排帳篷，記得去后勤處領新制服和睡袋。明早你再來圖書館找我。”

米拉點了點頭。安娜是她在這支陌生隊伍里唯一的熟面孔，她有些不舍得安娜帶來的安全感，但她畢竟是貝瓦的孩子，于是理解了這個安排，走向登記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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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倒霉，樓頂天花板漏雨。”盧西恩探查了一圈，從圖書館二樓的閱覽室下來，作戰靴踏在木質樓梯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那就在一樓睡。”倉鸮環顧一樓的圖書區，命令道。

幾個人忙著清掃地面，鋪起防潮墊。埃列克原本站在一邊，拿不準自己現在該做什么，伊利亞拽了他一把，叫他跟著自己去軍需處搬睡袋。

安娜站在圖書館的角落里，端詳著書架。

書架上已經不剩什么書了，只有幾冊精裝書，被人粗暴地扯下內頁作為燃料，把厚厚的燙金封皮留在原地。

一張印著星星和鐮刀的紅絲絨封皮：《貝爾瓦利亞革命史》。一封塑膠書皮，顯然是因為燒起來煙霧太大而幸免于難：《貝爾瓦利亞民族政策白皮書（1984）》。

她看了看，抬手拿下一冊薄薄的舊版圖斯克教育出版社課本《化學（十年級）》。這冊書立刻掉落了紙渣和幾頁殘頁，霉粉和灰塵頓時嗆得她打了幾個噴嚏。

倉鸮坐在門口戰術桌旁，放下手里的終端向她看了過來，輕微地皺了一下眉。“別碰，”他說，“都被蟲子蛀光了。”

她把《化學》扔回原地，又掃了一眼扔在書架最底部的《農業昆蟲圖鑒》封皮，帶著鼻音回了一句：“只是隨便看看。”

貝瓦的孩子還活著，但貝瓦已經沒有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