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但車隊依然沉默著向南行進。所有車都切入夜視模式行進——燈火管制。遠處不時有爆炸聲隱約傳來，但總體而言，這一路還算寧靜。

入夜后，小隊的車短暫停駐過一次。盧西恩從駕駛位被換下來，由伊利亞接替他開車。他們要繞開主干道，沿著舊聯盟時代后被廢棄的巴蘭干線行進，連續趕兩天的路，才能到達塔維洛戈，初步擺脫城市圈和鐵路沿線的混亂。

車廂里的人或坐或躺，在晃動中昏昏欲睡。盧西恩原本坐在座位上端著槍，但終于難掩困倦，把頭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盹。凱倚在戰術背包上，打著輕微的呼嚕，埃列克靠在一旁，同樣沒精打采。

達米安靠著窗，坐得筆直，戰術面罩還戴著。米拉睜著眼，偶爾看他一眼，像在確認那雙眼睛是不是還盯著她。

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防潮盒，從里面倒出了幾顆口嚼咖啡豆，丟進嘴里，任由苦味在嘴里擴散開。

對面的安娜裹著一件披風，已經蜷縮在車廂的角落睡著了。達米安注意到，她似乎睡得比其他人都沉。

他轉過視線，迎上米拉緊張的眼神，忽然說：“睡覺。”

她一怔，像沒聽清他的話。他重復一遍：“你該睡了。”然后不再出聲，仿佛這只是一次例行指令。

米拉只能閉上眼睛，但隨即又睜開——她這一整天坐得僵直。“我能……躺一下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達米安沉默了幾秒，說：“可以。”

米拉點了點頭，沒說謝謝。她只是慢慢地、盡量不引起動靜地躺在了車廂地板上，緊挨著安娜。安娜似乎被她的動作弄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半抬起頭，伸手把自己的披風裹了一半在米拉身上，然后重新倒頭睡去。

達米安盯著披風看了一會兒，終于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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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巴蘭干線，D+2日凌晨。

幾聲猛烈的爆炸劃破夜色，緊接著是不遠處干巴巴的槍聲。車身猛地剎住，所有人都被驚醒了。

幾個隊員一骨碌爬起來，手里的槍開了保險。瑤光趕緊坐了起來，順手把米拉拽起。下一秒，倉鸮拉開了隔門，冷靜地對車廂里的人說：“前方油罐車遇襲，外圍執勤正在增援。凱，無人機。其他人原地待命。”

凱趕緊站起來，迅速從車廂頂部拽下接收器，激活車頂飛偵模塊里的某架夜視無人機。

“前方三百米交火。”他盯著自己的終端屏幕：“油罐完好，外圍清掃中。”

“別靠得太近，”倉鸮掃了一眼屏幕的灰白畫面，“能看見結果就夠了。我們不是這場戰斗的一部分。”

這個插曲似乎并沒有影響撤離行動。沒過多久，車隊沿著舊巴蘭干線重新動了起來。這時，天色已經蒙蒙亮，所有人都不再有睡意。

瑤光看著小隊駛近那輛停在廢棄鐵道旁邊的油罐車，幾個螺旋矩陣的士兵在車旁忙上忙下，似乎正在換輪胎和封堵罐體上的彈孔，一旁停著幾輛等著加油的軍卡。

不遠處的草叢里堆著幾具還算完整的尸體，穿著舊得看不出什么款式的制服，暗色的血和一旁灑落的柴油混在一起。

伊利亞把車停在油罐車旁。倉鸮點了隊員下車：“指揮部命令，后車各自加滿油箱，油罐要泄壓。”

瑤光在一片混亂中跟著溜下了車，沒人在意她，以為她是急于活動筋骨。車內的達米安在她下車時盯了她一眼，但隨即把目光重新放回米拉身上。

她悄悄接近其中一具尸體，蹲下來快速查看。染血的毛線帽下，那張年輕的面孔此時泛著灰白，無神的眼睛直直看向貝瓦鐵色的天空。沾滿泥土的外套一側，縫著赤紅之盾的臂章。他身旁是一桿舊式栓動步槍，看上去比他的父親還要老。

她快速檢查著他的外套，指尖在內袋摸到一片硬紙，她抽出來一看，是一塊撕碎的煙盒內襯紙，被汗浸透，又被血染紅了一角。她低頭看了一眼，然后頓住了——

上面用貝瓦語匆匆地寫著一句話，比起詩歌更像是遺言。

“死亡！青年為同胞無上的義務。”

瑤光站起身來，向四周警覺地看看。小隊還在忙著加油，沒人注意到她這邊。她把那張紙片放進自己的口袋，伸手輕輕把這年輕人的毛線帽拉下來一點，遮住他睜著的眼睛。

她靜靜走回車里，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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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維洛戈外圍，D+2日傍晚。

天黑之前，塔維洛戈終于出現在車隊前方。

幾排刷著工業灰的混凝土墻在黃昏的地平線上顯露出來，像沉在沙丘下的艦體殘骸。墻后立著兩座高高的防空塔，廣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塔維洛戈物流中樞歡迎來自圖斯克基地的各位同仁……請遵守隊列順序……請勿擾亂調度流程……”

車隊接近圍墻邊緣，前方是一道筆直的金屬柵欄門，高約四米，配有可升降的阻車刺釘。門旁站著兩名穿黑灰制服的公司警衛，全副武裝，佩槍制式統一，姿態挺拔。他們沒有做出攔車動作，而是手勢指引車隊駛入左側的檢查通道。那是一條寬兩車道的復合軌道，地面嵌著身份識別激光掃描模塊。

通過后，他們立刻遇到了大麻煩——塞車。

倉鸮小隊的裝甲車堵在倉儲區外，前方車頭貼著車尾，一路綿延到變電站外圍。每輛車上貼的作戰批號、撤退序列和危險等級標簽都在照明燈下反光，卻沒人看。

眼看天色已經暗下來，車輛依然不動，有些士兵已經窩在駕駛艙里開始抽煙、打盹、嘀咕。有幾個指揮官打發部下去炊事車旁催促開飯，但炊事車也被堵得死死的，窩了一肚子餓火的雇傭兵們很快開始大聲罵罵咧咧。

“至少一小時內輪不到我們。”盧西恩下了車，看著已經變成停車場的主干道嘆了一口氣。

“我敢打賭，塔維洛戈自從建成后就沒來過這么多人。”伊利亞靠在一根電線桿旁，一邊點了一支煙，一邊打量著周圍整齊劃一的城市分區。倉儲區、武器庫、數據中繼站、臨時營房等等，沿主干道依序排列，每一幢建筑都像是從同一套模具里鑄出來的模塊。

倉鸮拿出終端，開始聯系圖斯克基地的撤離指揮部。他語氣冷靜地說明情況：“Tyto小隊已抵達塔維洛戈西南倉儲區，人員8人，含特殊標記對象兩名，狀態穩定。請求安排獨立營地。——我的調度優先級授權？”

他頓了一下，語氣依然沒什么情緒：“你可以向羅曼·克勞斯求證，但你恐怕不會喜歡接下來的事。”然后，他把通話掛斷了。

沒過多久，終端的屏幕上就跳出了新的調度通知。倉鸮看了一眼，對盧西恩和伊利亞說：“上車。去Z段生活區。”

伊利亞開著車，停在了一排低層建筑前面的停車位。宿舍外墻刷著灰白啞光漆，門口貼著編號。一些小隊顯然比他們來得更早，停車位上歪歪斜斜停著幾輛戰術車，有幾個門口擺著一雙沾滿泥的作戰靴，旁邊堆著印有公司徽標的防水斗篷。走廊上站著幾個人正在抽煙、低聲說話，看上去有的是文職雇員，有的是戰斗人員，誰都沒穿整齊制服。

倉鸮下車前向外看了一眼，轉頭對車里的達米安說：“別讓她看見別人的臉。”

達米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混亂擁擠的塔維洛戈，一個精神系天賦者足夠引起大規模營嘯。米拉看到安娜下了車，正準備起身，聽了這話也頓住了。

“過來。”達米安輕聲命令她，然后從戰術背包側面抽出一條自己備用的覆面巾，遮住她的眼睛。他一邊拉緊布帶打結，一邊語氣平靜地問：“看得見嗎？”

“……不。”她小聲說。

“很好。別自己解。”達米安說完放下手，扯起她的手臂引她下車。

安娜站在一旁，盯著那塊布料看了兩秒，什么都沒說，只是轉身走進了宿舍。

倉鸮在門口刷過終端后，所有人進了房間，自動鎖在身后關上。這是一整套標準化的生活艙模塊，地面是工業塑膠地板，已經踩出些灰痕，天花板壓得很低，空調運轉的嗡嗡聲壓著空氣發沉。

他拿著戰術終端接入生活艙，開始分配房間的電子鎖權限。“凱和伊利亞一間，盧西恩帶著白名。”他對盧西恩補了一句：“如果你要出門，就把機械鎖扣上。”

埃列克聽了皺眉：“我懶得在門鎖上浪費EMP天賦。”但沒人理他。

米拉站在門口，依然被遮著眼睛，倉鸮看了看她。在前一天的混亂里，凱慌慌張張地從屏幕后站了起來——這讓達米安成為了隊里唯一沒有被米拉見過臉的隊員。倉鸮在屏幕上劃了兩下，伸手點了面前一扇房門：“你負責看著武科維奇。”

達米安點點頭，帶著米拉走過去，抬腕在電子鎖上刷了一下。

瑤光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看著，心里暗自冷笑：這一幕有點眼熟。

這時候，倉鸮抬頭看了她一眼，指著一間小房間說：“你自己住。”

很好。晚上我就回一趟絲卡。瑤光背著包二話沒說就抬腳準備進去，卻看見他轉身進了她隔壁的房間。

……媽的。得想個別的節目。

她進了門，把背包甩在地板上，觀察著這個房間。刷著綠漆的鐵架床，上面配了一床疊好的毯子。窗戶開得又高又小，仿佛是為了避免居住者心理失調才設的。

瑤光往床墊上一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著。

瓦爾尼耶夫被刺殺之后，有什么東西似乎被永久改變了。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只是個貝瓦前政府的技術官僚，被歷史大潮推到了不屬于他的位置。她想起絲卡內部隱約的傳言：瓦爾尼耶夫曾在舊聯盟時期主持過一段時間的天賦者研究。

行動二科以前沒怎么和科技口對接過。她琢磨了一會兒，決定下次回國時向鄭處長申請這方面的情報。既然調查組已經結束了對她的調查——

等等，老鄭的停職結束了嗎？她猛然睜開眼睛。上次見程愈明的時候，她沒問。現在她終于知道為什么了——她不敢。她不是沒懷疑過老鄭，就連錢司長、情戰委的其他領導，還有他們身邊的秘書，都被她懷疑過。

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情戰委內部組織研判和學習過不少泄密案，她自己也處理過幾樁案子，甚至連外逃貪官她都出境抓過幾個。老鄭不符合犯錯誤人員的典型特征。兩口子生活簡樸，沒有子女親戚在海外，唯一的兒子鄭川犧牲后，就更不需要什么錢了。至于信仰——如果他信仰不堅定，當初就不會同意鄭川進特勤。

她想起那個年輕人，又想起白天里看到的那具戴毛線帽的年輕尸體。不同的面孔，同樣的年輕。她重新閉上了眼睛。

“姐，原來世上真有超能力啊——哎喲，別罵我，我爸從來不跟我說你們單位的事。”

“姐，我們是聯合行動，你對我領導可真不客氣——嘿嘿，我想說來著，但是沒你敢說。”

“姐，我們領導說了，在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盡量活捉！”

“姐，我媽……別告訴她……”

瑤光緩緩睜開眼睛。

不是所有人都能繼續為別人活著。這就是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