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維洛戈鐵路港,D+2日晚間。
Z段生活區的這處宿舍,彩鋼復合板隔音效果十分有限。因此,達米安帶米拉進了房間之后,依然能聽到樓內其他小隊的動靜。米拉的眼睛依然被蒙著,看不到自己被帶到哪里,這讓她更加惶惑。
他沒有立刻解開她眼睛上的布,而是把她按在一張單人床上坐下,問她:“還能感應到外面的人嗎?”
“……不行。”米拉坐在床邊,聲音低得像是在說夢話:“我不知道他們的位置了。”
他觀察了她幾秒,終于伸手解開那條覆面巾,折好,放回自己的背包里。房間里的冷白燈光驟然打在她的臉上,米拉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了室內。
達米安沒再管她,取下背包靠在另一張床的床腿旁,拿出一個工具袋,坐在床板上開始拆槍和清潔。槍機、槍栓、扳機組、彈匣被他輕輕放在鐵皮床頭柜上,整整齊齊地擺開。
米拉靜靜坐在他對面,目光一寸一寸地移開,努力讓自己忽略他手上的每一次“咔噠”聲。她從小見慣了擦槍,但這個覆面狙擊手的每個動作都在提醒著:她該害怕這個場面。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家門口見過的那些戴墨鏡的陌生叔叔。他們進屋時帶著沙塵和火藥味,從不笑,坐下就擦槍,爸爸也不笑,只把窗戶拉上,說:“外面有耳朵。”她知道,那是“要出事了”的預兆。
現在她又看見了這種場面。只是這一次,父親不在,外面的耳朵也擋不住。
過了一會兒,達米安把槍裝回去的時候,戰術終端振動了一下。他擦干凈手上的槍油,拿起來看了一眼。是小隊里的晚飯通知。
“不要離開房間。我會把你的晚飯帶回來。”他站起來對米拉說。
她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
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
他走出走廊,轉入客廳——幾個隊員已經在圍在那張小小的塑料餐桌旁吃飯。桌上放著幾份沒打開的盒飯,他取了一份拿回房間。
達米安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倉鸮正好也從房間出來。他一邊拿起桌上的盒飯坐下來,一邊對隊員說:“撤離指揮部剛才給所有L4開了個遠程會議,預計D+4日早上離開塔維洛戈。你們明天有一天休整時間。”
他看了看臉上閃過一絲竊喜的伊利亞:“所以,今晚2300前我要看到你們補寫的行動日志。”
伊利亞本來已經吃完了飯,正準備溜回房間拿出游戲機玩玩,聽了這話立刻收斂了表情。
倉鸮吃著飯,忽然停下勺子環視一圈:“安娜怎么沒在?”
“她剛才出去了,說要逛逛。畢竟是非戰斗人員,我不好多說什么。”盧西恩頭都不抬地吃飯,他著實有些餓壞了。
“可以理解,聽她說,她剛發了工資。”伊利亞笑著往嘴里扔了一顆薄荷糖:“我拜托她給我帶煙,希望她別忘了。”
“我還讓她帶幾罐汽水回來。”凱坐在一旁的地上,面前鋪著一張擺滿電子配件的絨布:“聽說塔維洛戈的市場上什么都有。”
倉鸮淡淡地說:“回來之后讓她報備。”然后重新低下頭繼續吃飯。他隱約覺得自己可能被她擺了一道,但是又不好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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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維洛戈南側的市場區沒有名字,調度圖上標注為“民用集散點-S3”。這一區原本是舊聯盟時期的鐵路維修站和貨運中轉倉庫,隨著塔維洛戈被螺旋矩陣改造和擴建為自己的物流城,這里逐漸自發形成了一片灰色交易帶。
她走進那片區域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大部分光源來自頭頂拉出的一串串應急燈,有的白,有的黃,全都忽明忽暗地閃著。
柴油、燒烤、消毒液、高度數的烈酒,夾雜著汗氣的酸腐,構成了這個市場的全部氣味。
沿著巷子往里,攤子漸密。有賣香煙和便攜小瓶酒的,有人擺著一排沒有標識的藥片,旁邊一堆紙箱半開著,堆著針劑、止瀉藥、生理鹽水——多半是戰后垃圾,也有可能是真貨。不重要。她只是來找瞬移點的。
墻角一個水泥塊上放著一只二手電臺,正在播放混亂的塔維洛戈調度頻道。四五個穿作戰背心的雇傭兵站在一盞忽閃忽閃的路燈下抽煙,看上去滿臉不耐煩。
就在這時,瑤光聽見其中有個人罵了句:“真他媽的,圖斯克那幫人進城之前沒人通知我們?”她不著痕跡地轉頭,看見這人戴著一副有裂紋的軍用護目鏡。
“別說了,堵了三小時,油料庫還在封線,輪到我們天都要亮了。”另一個鼻梁上帶舊傷的男人倚在路旁一輛摩托車上,抬起一只腳對著靴底摁滅煙。
“還不是因為油罐車路上被赤紅之盾打漏了。”一個戴著反光條運動帽的小個子說。大概是為了炫耀消息靈通,他又補了一句:“十有八九是為了報復公司,畢竟外勤組前幾天才擊殺了他們的隊長。”
瑤光在旁邊一個卷煙攤位前停了一下,假裝挑選香煙,實則不著痕跡地聽著他們的聊天。
“那游擊隊長不是被R2小隊狙了幾次都沒狙死嗎?”一個身材魁梧的雇傭兵問了一句,轉頭摸出打火機點了支煙。火光閃過的時候,瑤光瞥見這人小臂紋了一把短柄斧頭,斧柄一直延伸到虎口處。
“可別在R2的人面前提這個,當心吃他們拳頭。”運動帽小個子油嘴滑舌地嘿嘿笑著:“他們隊長大概是覺得沒面子,前幾天申請了一架自殺式無人機,把他干掉了。”
“毫無技術含量。”軍用護目鏡男人說著,把煙頭在路燈柱子上摁滅。
“外勤組又不在乎這個,能死得干凈就行。”鼻梁有傷那個說道。
瑤光已經挑好了幾包煙,付了錢,一邊等著煙攤老板找零,一邊不動聲色地把他們的話聽下去。
“不好說。據說有一次,R2的狙擊手明明狙中了,這赤紅之盾的游擊隊長又帶隊撤走,還有空給他們留個雷。”運動帽小個子撇嘴:“誰知道這次死沒死。”
“要是沒死,R2的頭兒就該被扔到德爾維亞礦場當保安了,哈哈。”紋著短柄斧頭那個露出點幸災樂禍的表情:“那里的游擊分子更多。”
隔著一個攤位的陰影里,一個年紀不大的藥攤攤主坐在地上神情陰沉地盯著他們。他穿著一件還算干凈的白大褂,沒出聲叫賣,也沒打廣告,只是把幾個帶二維碼的噴霧瓶擺得整整齊齊。瑤光放慢了腳步,假裝對他的藥攤感興趣的樣子,蹲下來拿起噴霧瓶看了看。
“不買別翻。”那攤主不耐煩地說,目光沒看她,依然盯著那幾個路燈下扯淡的雇傭兵。他們已經轉移了話題,開始談論起德爾維亞的軍閥斯特拉索夫生前到底養了幾個情人的八卦。
瑤光撇了撇嘴站起來,故意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攤位旁邊的背包,看看攤主依然沒什么反應,于是走開了。
沒有反應就是最大的反應。瑤光想到此刻塔維洛戈塞滿了圖斯克來的耳朵和眼睛,找不到能安全返回的瞬移點,于是決定去摸一摸這個疑似涉及天賦者的情報。
路過這幾個人身邊時,幾句閑話隱約飄進了她的耳朵。“我聽說,最后是他的養子尼古拉·斯特拉索夫動的手……”“他根本不是貝瓦族吧?搞不好連尼古拉這個名都是老斯特拉索夫給的……”
她再次停下來,蹲在一個攤位旁假意挑揀著,一轉身,看見藥攤的攤主已經收起了攤位,往巷口溜了。
瑤光趕緊把東西往包里一塞,腳下溜溜達達地跟過去。這人背著背包拐過巷子,然后消失在一家藥房的門里。
這條街略微寬敞,夜市上叫賣吃食的小販也多了些,空氣中彌漫著烤肉串、炸魚和干酪卷餅的味道。也許是因為今晚有客軍進城,帶來了大批主顧,這些小販十分熱情,幾乎每個攤前都擠著圖斯克來的人。
她觀察了一圈藥房的地形,然后放慢腳步,假裝被街邊的食物吸引。
路邊攤是必不可能吃的,她還不想嘗嘗補液鹽的咸淡。
瑤光鎖定了一個賣散裝蜜餞干果的攤位,角度剛好能看到藥房的門。攤主是個中年男人,包著頭巾,面前的塑料罐子一排排擺著。核桃,榛子,糖漬橘皮、葡萄干,一看便知是本地少數族裔小販常賣的那些。
她站在攤前開口點了椰棗干和核桃,又選了滿滿一袋論顆賣的糖漬玫瑰李,掏出零錢。
攤主見她既不砍價,又拿綠鈔付賬,認定她是個闊綽的主顧,立刻動手拿舊報紙包裹好,用橡皮筋扎緊遞給她。她付了錢,又隨口說道:“送我點瓜子怎么樣?”
“那當然。”這裹著頭巾的小販說著帶口音的貝瓦語,從瓜子盆里抓了兩把,裝在紙包里遞了過來:“愿主賜你福氣,走路都順。”
“謝謝。你也是。”她點頭微笑,伸手接過。
幾分鐘后,她拎著果脯,手里攥了一把瓜子,蹲在這個蜜餞攤旁邊那截矮墻前,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裝作無聊地東張西望,實則留意著藥房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