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度失溫，先輸液?！币粋€戴眼鏡的醫生站在床尾，問道：“程博士，您現在能吞咽嗎？”
程愈明半靠在病床上，虛弱地點點頭。于是那醫生說：“先喝點葡萄糖?！?/p>
立刻有護士從手推車上取出一瓶溫熱的葡萄糖溶液，瑤光接了過來，把吸管插進瓶子里，送到程愈明嘴邊。
姜文君打量了一下這個獨立病房，對醫生說：“醫生，等會兒我們保密處的同事會來。程博士的病歷及醫療狀況，我們會按規定封存?！?/p>
醫生微微一愣?，幑獾卣f：“也希望你們遵守保密紀律?！?/p>
“當然，當然?！蹦轻t生有點緊張地答應著，低聲對護士囑咐了幾句，然后離開了病房。
程愈明一邊小口喝著瑤光手里的葡萄糖，一邊看著護士在他的左手上找血管。
瑤光轉頭對時觀復和姜文君說：“你們先出去吧?！?/p>
等到行動二科和護士都離開病房之后，瑤光把自己的椅子往前一拖，壓低聲音問程愈明：“到底怎么回事？”
程愈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犯了一個錯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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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程愈明接到了鄭光山發來的消息，請求和他談談。程愈明想起單位里的風聲，本來不想答應，但最終還是帶他進了MERC。
他沒想到，鄭光山的目的是來取走有關鄭川的那份記憶。他回絕了，告訴鄭光山說：那不是技術性記憶，在倫理框架下，只能用于夫妻倆本人記憶的醫療性修復，如果他倆不想保留它，只能銷毀。
說完這話之后，程愈明就感覺自己眼前一黑。醒來時，他意識到自己躺在記憶存儲單元的冷庫，而鄭光山取走了存儲記憶的生物工程藻團樣本。
“你怎么會有鄭川的記憶？”瑤光問他。
“不是他的記憶，是他們夫妻倆有關他的記憶?！背逃鞯穆曇粲悬c發飄：“他們去年私下里請求我提取的……說是為了紀念?！?/p>
“實際上呢？”瑤光向后靠在椅背上，把手臂抱在胸前。
“實際上是……復活鄭川。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背逃靼涯樲D向病房的窗戶一邊，看著窗外逐漸明亮起來的霞光：“鄭處說，螺旋矩陣那邊，有天賦者能做到?！?/p>
“鄭光山?！爆幑饧m正他。她思索著，然后搖了搖頭：“鄭川的遺體三年前已經被火化了，連骨灰盒都是當初我代他們家領的。就算要拿記憶復活兒子，他哪兒來的基因樣本？”
“……可能是，他們夫妻倆留下的吧?！背逃鳠o力地靠在枕頭上：“你知道的，有些父母會留著孩子的乳牙或胎發。”
“程愈明博士，你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犯的錯誤是什么級別?！爆幑舛⒅?，慢慢地說：“你讓螺旋矩陣，有機會復活一名烈士。叛徒記憶里的?！?/p>
程愈明的手微微顫抖。
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像滴漏。
過了一會兒，程愈明低聲說：“……我告訴過他，這份來自父母的記憶只是殘響，根本撐不起一個人類的完整人格。但是……他不信。”
聽了這話，瑤光原本繃緊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下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也許鄭光山的背叛是出于個人目的，但螺旋矩陣不會放過這個擴大影響的機會?！彼玖似饋恚骸耙滥愕耐茰y，復活權能是什么天賦級別？”
“……二階，只有二階?！背逃魈鹉侵粵]打留置針的手，放在額頭上：“絲卡目前還能行動的二階，加上你也只有三位，而且我們……沒有二階生命系?！?/p>
“那就是格拉尼茨有?！爆幑庀肫鸫饲霸谪愅哂龅降陌邓悖湫α艘宦暎骸霸瓉砦沂青嵐馍剿徒o福肯拉斯的見面禮。”
“鄭光山很清楚，他單憑幾份天賦者卷宗換不來敵人的信任。他要有籌碼?！背逃鞲狭怂乃悸?。
“但是我最后逃了，那他如今的籌碼是什么？”瑤光來回踱步，然后忽然站定，看向病床上的程愈明：“老程，你在冷庫里呆了多久？”
“大概是……”程愈明看了一眼病房墻上的電子鐘，“……八個小時。”
“那么，這大概就是鄭光山的見面禮。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沒有直接下手，但是冷庫，昏迷，無人發現，這加起來足夠殺死你。”瑤光向窗外望去：“也許，正是此前在比利時的那次論壇，讓?？侠购尥噶四??！?/p>
程愈明怔了一下，沒有說話。過了幾秒，他才低聲問：“……他要殺我，值得用鄭光山？”
瑤光站在窗前回過頭來看他，只問：“那次論壇，除了嘗試獵取天賦者，?？侠惯€做什么了？”
程愈明苦笑了一下：“他在第三天做了一個報告，《復現人格模型的可控變量與長期重構預測》……大家都在底下互相遞眼神，像在看一個講PPT融資的瘋子。沒人信他。技術和倫理上都不可能?！?/p>
他慢慢抬起雙手，看向自己的手心，低聲說道：“這不是科學?！?/p>
“但這是戰爭。”瑤光斬釘截鐵地回答。
她把另一瓶葡萄糖插上吸管，放在程愈明手邊，對他說：“我要去指揮中心匯報。”
程愈明目送她走向病房的門，忽然開口叫住了她?！艾幑?，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彼穆曇衾镉斜瘺龅囊馕叮骸暗疫€沒有忘記什么事不該做。”
瑤光轉身看向病床上的程愈明，微微一點頭：“我知道。好好休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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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大亮了，陽光透過指揮大廳的窗簾縫隙，照在低頭忙碌的人們身上。所有人熬了一夜，沒有任何睡意。
瑤光憑空出現在指揮席的玻璃門外側。錢司長已經從高科長的匯報中得知了程愈明被救出的消息，他示意高科長放行。
瑤光進了門，走到領導們面前，對沈老敬了個禮：“沈老前輩，我是瑤光?！?0.15特大販毒案’親歷者之一?！?/p>
沈老瞇起一雙銳利的老眼，看了看她：“我知道你。你在那次行動里拿了一枚‘隱秘哨兵’勛章?！?/p>
“是。沈老真是記憶卓絕。”瑤光點了點頭，沒有一絲恭維的意思。
“呵，我九十多歲的人，黃土都埋到脖子了！”沈老嗤笑一聲。
一旁的張主任趕緊對瑤光說：“瑤光，把你掌握的情況如實向在場領導們匯報！”
“是?！爆幑鈷吡艘谎圩篮蟮膸孜怀Ｎ?，語氣沉靜地開口：“匯報如下——”她向他們講述了程愈明被救出MERC的過程，以及鄭光山的行為動機。
在場的領導們一時都沒有說話，但臉色已經變了。就連沈老，也伸手去摸棉毛衫下擺的口袋，但他的指尖觸到藥瓶的輪廓，頓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
“咔嚓”一聲輕響，孫大校手里的筆被掰斷了?！耙粋€死過的烈士，如果能被復活人格，那活著的我們算什么？”他把斷筆往面前的控制臺上一摔，但隨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低聲說：“對不起，沈老。我一時激動?！?/p>
沈老微微轉過頭，艱澀地抬起手，對孫大校輕輕地擺了一下。
“事到如今，我們討論的已經遠遠不止是一樁叛逃案。”行政夾克領導的臉色變得鐵青。
郭副書記冷靜地指出：“程愈明對鄭光山說過，那份記憶不具備人格復活的功能。是鄭光山不信，才動了手?！?/p>
所有人沉默下來，重新思考和評估這件事的嚴重性。
“技術上不具備條件，但政治上依然存在風險?！鄙蚶习磩虞喴挝瞻焉系陌粹o，緩緩轉動輪椅，看向指揮席外忙碌著的年輕人們：“絲卡走到今天，靠的不是死而復生，而是永不忘記?！?/p>
張主任聽了這話，起身整了整衣襟，低聲說：“沈老，我去機要室，按您說的，向中辦通報?！闭f完，他快步走出了指揮席。
門被合上了。片刻之后，討論重新開始。
“這個程愈明……還能用嗎？”孫大校說著，看向郭副書記。
郭副書記：“她說得很清楚。程博士沒有主動交付涉密材料，也沒有通敵，是鄭光山突然襲擊了他。非技術性記憶封裝是他們人險司的常規橫向項目，此前就多次用于改善遺忘、失憶和阿爾茲海默癥?！?/p>
“可他沒報備。程序不合規，操作也不透明?！毙姓A克領導搖了搖頭，看向桌面。
余主任皺著眉，在自己面前的屏幕上調閱出了程愈明的簡歷，對照全息屏的時間線細細地看著：“程博士的交代和技術口的時間線是能對應上的。我個人認為他說的是實話。”
“我不否認他的交代具備一定可信度。但是冷庫怎么進的？攝像怎么刪的？權限怎么打通的？誰在里面打了傘，我們還沒搞清楚。”行政夾克領導說。
氣氛一時僵住了。
“各位領導，我請求補充一個事實。”瑤光忽然開了口。
“兩年前，程博士曾出席比利時的一個學術論壇。會后，他撰寫了一份內參，詳列了螺旋矩陣代表塞繆爾·W·?？侠乖跁龅漠惓＝佑|行為，并建議中止外派天賦者進行國際交流。”瑤光停頓了一下：“……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是有判斷力的?！?/p>
郭副書記也說：“寫那份內參的時候，程博士還不到三十歲。那會兒還有人討論，說他‘太敏感’，‘抬高了敵人’?，F在好了——人家真在干?！?/p>
沈老咳嗽了兩聲，意味深長地說：“我們那代人吃過這種虧，年輕人沒吃過——這次是他吃了?！彼聪蚱渌耍骸澳銈冋谟懻摰?，是一個差點被凍死的年輕科學家。調查和處分理所應當，定性不能急?！?/p>
“我的意見是：暫停他的工作接受調查，定期匯報?！弊詈螅睍浾f道。
其他人思考了一下，點頭表示認同了這個處理意見。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機要員匆匆走來，向門外的高科長說了兩句什么。高科長給她開了門。機要員看著指揮席上的人，語氣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沉穩：“玉泉方向來電，請瑤光同志移步機要室?！?/p>
在場的人都微微一頓，看向瑤光?，幑馍钗豢跉?，朝各個領導點了一下頭，正欲起身，卻聽到沈老輕聲說：“讓我跟年輕人說幾句話?！?/p>
她走上前來。
沈老抬眼看著她，語氣直白：“害怕嗎？”
瑤光想說“不怕”，但最后只是搖了搖頭。
“很好?！鄙蚶夏樕系陌櫦y微微一動，仿佛是一點笑意：“我當年從白狗子的少年感化院里帶人逃出來，一路翻山越嶺，一點也不知道怕，因為身邊都是同志?！?/p>
他拍了拍自己的輪椅扶手，對她說：“去吧，小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