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十二歲那年。

暴雨砸在鎏金瓦當上的聲響，像極了那日宗祠里碎裂的玉盞，坑坑洼洼的溝壑縱橫交錯，泥濘浸濕了衣衫。葉鳴淵蜷縮在玄鐵刑架下，雙臂緊緊交叉，小嘴囁嚅著什么。看著自己的血混著雨水，在青磚縫里蜿蜒成龍須的形狀。他晃晃眼睛，依舊不變。他明明是天之鳳子，為何有龍紋？

“龍噬凰...果然是龍噬凰...“母親葉昭的鑲金凰冠護甲深深掐進他肩胛骨，朱砂浸染的華麗朝服裹挾著雨水掃過他滲血的額角。這位鄖鄴九十九代城主緊盯著幼子傷口處逐漸成型的龍鱗紋路，忽然閃身抽出眩影衛腰間的凰舞劍。口型從圓滑轉向尖利：“玄英劍沒帶！還不快去拿？”

十五歲的葉安棠就是在這時捧著星盤闖進來的。她發間象征星閣主身份的朱雀簪不住搖晃，袖口金線繡的二十八宿和朱雀紋都沾滿泥水：“母皇，子時三刻紫微星熠熠生輝，此乃龍隱鳳翔之兆！“

“謊話連篇！“葉昭反手將發帶青銅冠尺砸向星盤，飛濺的青銅碎片劃過葉安棠臉頰，“你以為篡改星宿就能保住這個禍胎？“

刑架突然劇烈震顫。渾身濕透的葉珈夕踹開鎏金門，她手中還握著那把重達三十磅的玄英劍，纖細的雙手吃力地把持住鎏金劍柄，劍尖直指母親咽喉：“三日前西郊紅礦洞坍塌，礦奴們皆已失聯，馮隊長已去救援，母親不去救人，倒有閑心在這兒折磨親兒？“

暴雨中的對峙被赤鳶哨撕裂。葉昭腕間九凰鐲叮當一聲撞在刑架上，十八名眩影衛立刻封死門窗。葉鳴淵看見二姐后背插著的木箭——那是她翻越九道關卡時中的機關弩，正把素白色的裙紗染成鳳尾的顏色。

“好得很。“葉昭突然輕笑，護甲劃過葉鳴淵逐漸顯現龍鱗的脖頸，“安棠去重新推演星軌，珈夕到玉鳳地獄跪著。至于這個...“她指尖在紫色龍紋上剮出血痕，“子時送進焚鱗塔。“

銅壺滴漏指向亥時，地牢突然響起赤鳶哨的變調。葉珈夕手中玄英劍劈暈守衛沖進來時，額間象征武閣主的銀凰印還在滲血：“阿淵，抓緊！“她將淬毒的發簪抵在掌刑嬤嬤咽喉，玄鐵鐐銬在龍血中熔成鐵水。

觀星臺上，葉安棠正用朱砂重繪星圖。她故意打翻朱雀燈，潑灑的火油順著銅鑄的二十八宿流淌，在雨幕中燒出虛假的紫微星痕跡。追兵腰間的赤鳶哨被火光干擾，發出奇怪的刺耳聲響。

“抱緊我的腰！“葉珈夕揮劍斬斷馬廄鐵鎖，她后背的箭傷隨著劇烈動作涌出獻血。一部分留守鄖鄴城的眩影衛的腳步聲混著暴雨逼近時，那匹朱紅雪駒突然昂首嘶鳴，葉珈夕翻身下馬，不出一會兒便找出了馬鞍下藏著的葉安棠準備的凰羽紋路引。

當城門在眼前轟然閉合的剎那，葉珈夕突然調轉馬頭直沖劍閣，她解下象征武閣主的銀凰腰牌砸向守軍：“開城門！否則明日我就燒了你們的兵器庫！”嘶啞的聲音叩擊天門，在一片火光中向紫微星宿伏去。

葉鳴淵在顛簸中回頭，看見二姐單槍匹馬攔在追兵前。她撕開染血的衣袖，露出臂彎處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龍鱗胎記：“葉氏雙生子承天命，母親要燒就連我一起燒！“

疾馳的雪駒穿過最后一道崗哨時，葉鳴淵摸到馬鞍下潛藏著的冰涼的金砂盒——那是葉安棠的觀星盒，盒底刻著微縮的鄖鄴城水道圖。他不禁一笑，粗糙的皮膚摸索著紋路清晰的盒體輪廓。霎時，身后突然爆開赤鳶哨的哀鳴，整座城的朱雀燈同時熄滅，唯有西郊紅礦方向騰起詭異的靛青色火焰。

三個月后，當葉昭在龍血柏年輪中發現完整的龍形紋路時，清脆的銅壺破碎之聲驟然入耳。葉安棠正跪在朱雀殿前焚燒偽造的星軌圖。當漫漫火舌吞沒最后一卷竹簡時，她聽見母親對眩影衛下令：“把珈夕綁到焚鱗塔頂——既然要保那條小龍，就讓她替弟弟受這三昧真火！”

“叛城之罪，不可輕饒！念在你是嫡女的份上兒，不判你死，但需炙烤九九八十一天，然后押到玉凰獄中閉門思過！還有你們用盡全力保的那個渾小子，他跑不遠的。”母親渾厚的嗓音久久震動著，清冽得如同一盆涼水直潑在心上，冷酷的眼神如利劍，似能穿透一切。她們的弟弟，就是在這樣的眼神和嗓音中活過了十二年。

在棲凰臺最頂端的焚鱗塔，仰望星空和俯視城池都是極容易的。葉珈夕嘴角微微上揚，她不怕死，她能看到嫡女都不讓看的奇觀，已是恩賜了。

而此刻的葉鳴淵正在阡溪處咳血。他腕間皮開肉綻的灼痕里，謝倩吟剛敷上的龍血柏汁液正泛出淡淡的金光。少女腕間銀鈴隨著采藥動作輕響，驚起界河畔沉睡的赤鳶——這種本該只在鄖鄴城出現的報信鳥，此刻正銜著半片銀凰腰牌在福卉城上空盤旋。

葉鳴淵眼色一暗。余光瞥過一旁的少女，又逐漸轉向自己。舌尖輕觸龍血柏汁液，甘甜清爽，果為龍族遺傳至今的寶貴藥材。

十二歲的謝倩吟正住在阡溪林附近的墨新宅，與母親相依為命。她今日出來例行公事，蹲在龍血柏下采藥時，聞到了混在腐葉中的濃烈的血腥味。她撥開綴滿暗紅漿果的藤蔓，看見少年蜷縮在阡溪林的濃密遮掩下，玄色長袍被血浸得發硬，后頸鞭痕里嵌著的冰晶依舊泛著閃眼的靛青色，那是鄖鄴城玄英鞭特有的寒毒。

女孩美艷絕倫的臉龐一沉，波瀾不驚的心跳泛起了漣漪。

“算你命大。“她取下腰間福卉城特制的銀藥囊，指尖在月沉香盒與止血散之間頓了頓。暮色里少年蒼白的眉眼毫無血色，讓她想起父親書房那幅《鄖鄴城一游》，畫中策馬的鄖鄴城少主也有這樣微蹙的精致的眉峰。她的清眸一熱。

月沉香觸到傷口的剎那，葉鳴淵在昏迷中痙攣著抓住她腕骨。謝倩吟吃痛松手，白玉藥盒砸在界碑“鄖”字的凰紋上，裂紋恰好截斷鳳凰左翼。鄖鄴城將失去臂膀。她突然想起母親說過，月沉香遇鄖鄴皇族血脈會顯龍形煙氣。

“你...“她盯著裊裊升騰的青煙中若隱若現的龍鱗紋，藥杵當啷一聲滾進溪澗。母親嚴禁她接觸鄖鄴城的人，可少年傷口里滲出的靛青寒毒正被月沉香逼成一顆顆晶瑩的朱砂珠，一顆顆滾落在福卉城地界。

子時露水浸透衣袖時，葉鳴淵在劇痛中嗅到清苦藥香。有人正用冰涼的手指撫過他額間，腕間銀鈴隨著動作輕響，像是長姐觀星閣檐角掛著的占風鈴。他的兩個姐姐都還好么？

他勉力睜眼，看見素紅色的發帶拂過自己蒼白絞痛的指尖——那上面繡著福卉城特有的并蒂蓮，花蕊卻用鄖鄴城的朱砂勾了邊。

“別動。”少女將月沉香抹在他開裂的唇上，他嘗到月桂混著血腥的滋味，“寒毒入心脈，再晚半刻鐘你就...“她突然噤聲，只見他別過頭去，小聲道：“我不要你這毒藥。疼。”

謝倩吟笑靨綻開，隨著金玲輕搖。

葉鳴淵看見她發間別著半片凰紋玉梳，斷口處鑲著福卉城匠人特有的紫晶。這讓他想起二姐被收繳的佩甲，也嵌著同樣的紫晶石。疼痛突然變得綿長起來，他意識渙散前最后記得的，是少女把月沉香盒子塞進他掌心時，指尖輕顫的溫度。

“以后，我叫你阿籽吧。”

“為何？”

“因為你是在漿果籽那兒遇見我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