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叫阿籽。”
阿籽在劇痛中聞到了雪融的氣息。
混沌中有冰涼的手指撥開他黏著血塊的額發,腕間銀鈴擦過耳畔時,像極了幼年除夕夜二姐藏在糖盒底的壓歲銅錢。他本能地抓住那片滑過下頜的衣袖,聽到布料裂帛聲里混著少女的輕呼。
“阿籽?”
這個稱呼讓他睫毛一顫,還是不太適應。自從十二歲那場暴雨后,他的記憶就好像空缺了一塊。喉間腥甜突然被清苦的藥香沖散,有什么沾著蜜的柔軟之物抵開他緊咬的牙關。
“吞下去。”那人指尖點在他突突跳動的太陽穴,“月沉香遇血則毒,遇淚則藥,你可千萬別哭啊。”
阿籽在刺痛中睜眼,望見漫天花雨里浮著半張芙蓉面。少女發間別著福卉城特有的五毒銀簪,簪尾卻系著鄖鄴城祭祀用的朱砂流蘇。她正用浸過藥汁的茜紗輕拭他腕間鞭痕,袖口滑落時露出腕間青雀銜芝的胎記——竟與母親書房那卷《雙城通婚錄》里的葉氏先祖一模一樣。
“謝...”他剛開口就被藥勺抵住唇。
“噓。”少女將月沉香膏抹在他滲血的耳垂,“你身上嵌著三十七枚玄英冰晶,再亂動就要順著血脈游進心竅了。“她忽然湊近,琥珀色的瞳孔映出他眉骨處淡去的龍鱗紋,“既然你叫阿籽,那我倒要問問你了,你覺得你是朱砂籽還是雪蓮籽?”
暮色漫過藥廬窗欞時,阿籽數清了謝倩吟發間銀鈴的數量。七枚鈴鐺串成北斗狀,隨著她煎藥的動作輕晃,竟與大姐觀星閣檐角的占風鈴同頻共振。當第三劑湯藥見底時,他終于看清藥吊上刻著的雙頭凰紋——左側凰首銜著鄖鄴朱砂,右側鳳尾纏著福卉紫晶礦。
眸色頓暗。雙城之女,幻化到了腦海中。
“你救我只是為了試藥?”他望著少女腕間新添的灼痕,那分明是月沉香反噬的印記。
謝倩吟正在搗藥的手頓了頓,石臼里靛青色的冰晶突然騰起龍形霧氣。她突然將染血的帕子按在他掌心,上面歪歪扭扭繡著并蒂蓮,針腳卻用金砂勾出葉氏暗紋:“三日前我的藥田被玄英劍氣所毀,救你不過是討債。”
夜雨驟臨的剎那,阿籽突然握住她欲收回去的手。十指相扣處,兩人腕間的傷痕竟拼成完整的青雀銜芝圖。謝倩吟發間銀鈴無風自動,奏出的竟是鄖鄴城失傳已久的《洗鱗曲》。
“你母親...”阿籽的質問被渡入口中的蜜餞打斷。
謝倩吟指尖還沾著龍血柏的漿果汁,在他唇上暈開一抹嫣紅:“我娘說月沉香開花那日,會有人帶著龍鱗傷痕來討債。“她突然掀開衣領,心口處蜿蜒的舊疤赫然是玄英劍所傷,“你看,我等了十六年才等到債主。”
驚雷炸響時,阿籽嗅到她鬢角若有似無的朱砂香。那是鄖鄴城主殿特供的胭脂,十年前二姐生辰時曾偷來給他畫過眉心痣。藥爐突然迸濺的火星里,他看見謝倩吟頸后浮出淡金色的封印——與大姐及笄那夜,在占星袍內襯繪制的鎮魂符如出一轍。
“別動。”謝倩吟忽然貼著他耳畔低語,溫熱氣息驚起他頸后細小的絨毛,“你后頸嵌著最后一塊冰晶。”她咬破指尖將血抹在月沉香盒上,劇毒遇龍血竟綻放出并蒂蓮紋,“會有點疼,要是忍不住...”
阿籽在劇痛中咬住她垂落的發帶。茜色綢緞突然斷裂,紛揚如婚轎前的合歡花瓣。當最后一絲寒氣排出體外時,他驚覺口中發帶內層竟繡著葉氏族徽,金線勾勒的龍目處還綴著母親獨有的凰印淚珠。
“哭什么?”謝倩吟用染血的帕子輕拭他眼角,“月沉香遇淚會...”
話未說完就被窗外的赤鳶哨撕裂。阿籽反手將她護在身后時,發現少女掌心靜靜躺著半枚凰紋玉梳——正是大姐及笄禮上失蹤的故物,斷口處紫晶折射出的星圖,與他襁褓時戴著的長命鎖暗紋嚴絲合縫。
雨幕中傳來眩影衛的玄英箭破空聲,謝倩吟突然將月沉香塞進他衣襟。劇毒碰觸心口的剎那,阿籽看見她腕間青雀胎記睜開龍目,與自己鎖骨下蘇醒的龍鱗共鳴震顫。
“抓緊!”謝倩吟拽著他跌入藥田密道時,阿籽聽見她藏在喘息里的半句呢喃。那句混著月沉香與朱砂氣息的“阿籽”,竟比玄英鞭留下的傷痕更灼人心肺。
謝倩吟腕間銀鈴碎裂時,龍血柏的年輪正滲出朱砂色的汁液。阿籽伸手去接墜落的鈴鐺碎片,卻見那些銀屑在空中拼出半闕讖文——正是葉氏宗祠禁地里被鐵水澆鑄的《焚天預言》。
“雙城裂,朱砂竭,龍銜鳳膽焚九霄。”謝倩吟突然捂住心口踉蹌后退,那些被她母親用幻術遮掩十六年的血色符文,正從鎖骨處蔓出妖異的金紅紋路。
阿籽的指尖還沾著她敷藥用的月沉香,此刻竟在符文映照下顯出龍鱗狀裂紋。三百年前大印王用心頭血寫就的預言突然浮現在腦海,他終于明白母親為何要掘斷阡溪林中的界碑,原來福卉城與鄖鄴城的界碑之下,埋著當年被活祭的“龍鳳雙子”顱骨。
“你母親不是病逝的。”他攥住謝倩吟顫抖的手,將她袖口推至肘間。交錯的新舊鞭痕里,暗藏的正是一幅完整的鄖鄴城輿圖,“葉氏暗衛的追蹤術,從來只刻在...”
驚雷劈開夜幕,照亮謝倩吟頸間浮出的鳳凰刺青。本該是凰首的位置卻生著龍角,與她心口的雙頭凰紋形成詭異呼應。阿籽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夜,母親掐著他脖頸嘶吼:“你以為葉珈夕為何要替你受焚鱗刑?啊?你說啊!你們都是災星!”
暴雨裹挾著赤鳶的哀鳴席卷藥廬,謝倩吟突然咬破舌尖在阿籽眉心畫符。混著月沉香毒性的血珠滲入肌膚,竟在他額間灼出與預言石板相同的裂天紋。
“現在你看清了?”她扯開衣襟,露出遍布封印咒文的軀體。每道符咒交匯處都釘著福卉城的鎮魂釘,此刻正隨著預言覺醒滲出黑血,“從我在龍血柏下降生那刻,大印王的后人就等著焚燒這具容器。為什么?因為我是雙城之女啊!”
“我活該!”四壁全部被震碎。
阿籽的龍鱗傷突然劇烈疼痛,他的耳膜欲被撕裂。他看見謝倩吟背后的虛空浮現出雙城幻影:鄖鄴城的焚鱗塔與福卉城的鎖鳳闕正在她脊柱兩側拔地而起,塔尖纏繞的玄鐵鏈赫然是當年束過自己手足的同款。
冷笑一聲。何必自相殘殺?
“二十年前,你母親親手將尚在襁褓的我拋下界碑。”謝倩吟的琥珀瞳泛起血色,“她沒想到我父親作為福卉城藥人,早被喂過龍血柏的汁液。”
暗處突然射來淬毒的玄英箭,阿籽旋身將謝倩吟護在懷中。箭矢穿透肩胛時,他驚覺傷處流出的血正與她的封印黑血交融,在青磚上繪出完整的《焚天預言》圖文——那所謂“龍鳳交合”的圖騰,分明是被人篡改過的雙生咒。
謝倩吟突然奪過他腰間朱雀簪,狠狠刺入自己心口。噴涌的鮮血遇風化作赤鳶,銜著燃燒的預言碎片沖向追兵:“走啊!去告訴你大姐,當年她藏在觀星閣的龍鳳玉玦...”
爆炸聲吞沒未盡的話語,阿籽在熱浪中抱緊謝倩吟下墜的身軀。她頸間浮現的封印正在消融,露出底下真正的胎記——與葉珈夕臂彎處一模一樣的龍鱗印。直到此刻他才讀懂大姐當年寫在占星袍上的血書:
真正的劫難從不是天命,而是掌權者親手種下的猜忌。
根本不存在什么龍鳳交合會有大難的預言。不過是大印王幻想著將這段沉淪的歷史抹除,將兩城分開,自己的豐功偉績便會永久載入史冊。
“阿籽哥哥,幸好,我還有你。”昏厥的姑娘袖口銀鈴徹底滑落,并蒂花綻放出赤紅混著紫砂的花紋,他的折扇被淚痕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