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庾亮棄城而逃的消息,姑姑就派陳鋒將軍護送他們出城。
原本計劃是從江寧鎮乘船離開建康,但是昨日京城秩序大亂,他們還沒趕到江寧鎮,就被叛軍圍堵,衛隊死傷殆盡。
陳鋒帶著他們逃進山林,后來為了引開追兵,他也與他們分開了。庾四娘帶著阿衍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一處隱蔽的山洞藏身躲開追兵。
現在他們得抓緊時間趕到江寧鎮,一旦叛軍沿路設卡,他們就更難脫身了。
打定主意后,庾四娘熄滅火堆,牽著司馬衍的手往外走。
雨雖停了,山路還是很濕滑,他們走得很小心。庾四娘一邊走,一邊警惕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昨晚叛軍一直追著他們到山上,眼下可能還在四處搜查他們的下落。
路過一片竹林時,她聞到了空氣中彌散的血腥氣,不遠處有幾根碗口粗的翠竹被利器斬斷,地面上有雜亂的踩踏痕跡,有暗紅色的血液殘留在泥壤和枯葉間。
庾四娘連忙拉著司馬衍伏低身子。
但是眼前這片竹林十分安靜,里面既沒有活人,也沒有尸體。
一陣山風吹過,竹葉簌簌作響,葉片被雨水洗刷過,青翠欲滴。
庾四娘在竹林里找了許久,終于在一根竹子的根部找到了陳將軍和他們約好的暗號,看高度應該是他倒地后劃的。這個判斷讓她心中一沉,但是竹林被清理過,沒有更多的信息。
她按捺住心中疑惑和擔憂,帶著司馬衍繼續趕路。在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她的身體不冷了,饑餓感卻越來越明顯,比饑餓更難捱的,是缺水。
好在牛首山南麓正是青溪起源之地,兩人在輿圖的指引下找到了山澗。
雨后的山澗彌散著淡淡的霧氣,岸邊草木繁茂,水中鵝卵石圓潤光滑,不時與流水撞出細碎的浪花。兩人停下準備飲水,卻連盛水的容器都沒有。
庾四娘看向司馬衍,他生在皇宮,自小金尊玉貴的長大,從未如此狼狽過。司馬衍看到她眼中的憂色,反而安慰她,“阿姐,我沒事,這一路辛苦你了。”
庾四娘心中一暖,摸了摸阿衍的頭。
這樣的動作是僭越的,自從阿衍登基之后,她就沒有再做這樣親昵的舉動。可是這一刻她真的心疼。先帝早逝,姑姑對阿衍要求嚴苛。比起同齡的士族子弟,他早慧太多。
“阿衍,天將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你是天命所歸,假以時日必能剿滅叛賊!”庾四娘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蘇峻雖然攻下京城,但陶將軍坐鎮荊州,溫刺史坐鎮江州,二人若能聯手勤王,必能逆轉頹勢,擊潰叛軍。
司馬衍點點頭,只是他還來不及說話,肚子就發出“咕嚕嚕...”的聲響。庾四娘看到他皺起的小臉,不禁莞爾,只可惜荒郊野外,她也變不出菜肴。
兩人只能先掬一點水喝。
山澗旁有許多青巖,庾四娘尋了一處干凈點的地方蹲下汲水。她的裙擺在青巖上展開,山風拂起她的長發,顯出盈盈一握的腰肢。
水有點涼,庾四娘淺嘗輒止。
飲水時她突然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但是等她抬頭,只看到對岸彌散的水霧和繁盛的樹林。
庾四娘偏頭看了看旁邊飲水的司馬衍,覺得可能是自己太緊張了,然后牽著他的手繼續下山。
山路漸漸平整,林木砍伐的痕跡多了起來,大概是離山下的村落越來越近了,庾四娘的心又沉下來。山上物資匱乏,山下人心險惡,她也說不清哪里更危險些。
她看了看自己和阿衍身上的服飾,雖出宮前換了沒有徽記的衣裳,但他們的披風和外裳是織入金銀線和孔雀羽的云錦,阿衍手里還攥著裝印綬的錦囊,太打眼了。
“阿姐,前面有個木屋!”司馬衍突然拉了拉她的衣袖。
庾四娘回過神,看向阿衍指的方向。
山腳下的背坡處,有個小木屋。屋子是用粗陋的杉木板和茅草搭建的,靠近溪水的這邊墻角上爬著青苔,屋頂的茅草也潮濕發黑。
這是庾四娘見過最簡陋的屋子。這樣破敗的屋子,不知道有沒有人居住,庾四娘想去看看。如果能換兩身庶民的衣服再下山,會安全很多。
她把司馬衍帶到一處灌木叢邊藏好,“阿衍,你在這里等我回來。”
“一起去!”司馬衍想起身。
庾四娘按住他的肩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阿衍,我和姑姑護著你,是因為你肩上的責任更重!你明白嗎?”各地勤王的軍隊需要一個代表正統和大義的名分,因此阿衍的平安至關重要。
司馬衍小小的肩膀顫了顫,仿佛已經感受到那副沉重的擔子。
“別怕,我只是想去換點東西,然后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這里了。”庾四娘把匕首遞給司馬衍,“拿著匕首村民會有所防備,你先替阿姐拿著。”
司馬衍咬咬唇,接過匕首,眼圈發紅。
庾四娘走到木屋前。看到木屋外面圍著一圈竹籬笆,院子其他地方的枯葉層層疊疊,中間的石子小徑卻清理得干凈。
她朝院子里喚了幾聲,很快木門便被人從里面打開。
只是出現的人卻讓庾四娘十分詫異。
走出木屋的人,竟是姑姑的摯友,常年在青溪寺修行的妙音。先帝去世后,姑姑常常接她入宮講經,庾四娘雖然不信神佛,卻欽佩妙音對世事的洞悉與參悟。
自從京城發生變故,她的心一直繃得很緊,如今見到到依舊沉穩有度的妙音,她忐忑的心奇跡般的松弛下來。
妙音穿著素色禪衣,手里握著一串佛珠,溫和的開口:“進來吧。”
庾四娘聞言走進柴門,在她心里,妙音和姑姑一樣是值得信任的人。她看著腳下整潔的石子路,和旁邊涇渭分明的枯葉,猜測妙音是臨時得到得到消息下山的。
進入木屋后,庾四娘才發現里面并沒有外面看上去那么破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溪流的方向還開了一道小小的窗戶,床下擺著竹塌,和一張矮幾。
妙音遞給她一個包袱,里面是兩身禪衣和一些食水。
“法師......”庾四娘心里涌起暖意,但是出家之人遠離俗世紛擾,她怕給寺院招惹禍端。就是姑姑在謀劃退路時,也沒想過讓他們藏身到青溪寺,畢竟叛軍兇悍殘忍之名已人盡皆知。
“換上禪衣下山,我托了村民送你們去江寧鎮。”妙音看著庾四娘,目光溫和而深邃:“你帶陛下盡快離開,遇到危險時不要慌亂,形勢再險終有轉圜之機。”
“……多謝法師。”庾四娘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心中咀嚼最后一句話,但是妙音并沒再多說什么,她只好先和阿衍換衣服下山。
她在山路的拐角處回頭時,看到妙音站在溪邊的一塊青巖上,山風吹起她的衣角,禪衣與山水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