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四娘和司馬衍走到山腳下，便看到兩個皮膚黝黑的山民。一高一矮，都很瘦。他們穿著粗布麻衣，趕著一輛舊騾車，車上還載著一些竹制品和山貨。

矮個子的山民先看見兩人，熱情招呼：“小師父這邊來，妙音法師囑托我等帶二位去江寧鎮。”

庾四娘頷首，牽著司馬衍走過去。妙音法師會醫術，經常無償為村民治病，得到了青溪寺附近一眾村民的敬重，姑姑曾對此稱贊不已。

他們爬上騾車，高個子的山民便趕著騾車出發了。

天還沒有大亮，路上行人不多，偶爾遇到幾個都衣衫襤褸，神色倉惶。還有一些倒在路邊，生死不明。

“這些人...”庾四娘抓著騾車邊緣的扶手，在顛簸中艱難地開口。

高個子的山民一直沉默，此時似乎知道她想說什么，“這些都是流民，小師父萬不可此時發慈悲心，他們狠起來...連人都吃。”

他的話音越來越低，最后四個字讓人不寒而栗。庾四娘和司馬衍對視一眼，都難以置信。

矮瘦的山民見狀忍不住開口：“是真的，小師父出門在外要當心啊。”他說完又忍不住抱怨：“這才太平幾年吶，又遇到這光景！”

司馬衍忍不住問，“他們為何不投軍抵抗叛軍，平亂后朝廷會減免賦稅，士兵傷亡還會有撫恤的銀錢。”

矮瘦的山民聞言接過話：“前幾年先帝平叛，咱們幾個村子被抓壯丁的人不少，死在外面連個信兒都沒傳回來，人沒了、地荒了，勞什子的撫恤是半分沒見過！”說到氣憤處，他簡直咬牙切齒。

“你在小師父面前說什么胡話，趕路要緊！”高個子的山民打斷了他。

車上的氣氛凝重下來。庾四娘握住司馬衍的手，掰開他緊緊攥著的拳頭，就看見他稚嫩的掌心里多了幾個淡紅色的月牙。

她心里也不好受，只能摸了摸司馬衍的發頂。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卻要他承擔最大的責任，世事不公便在于此。

山村離江寧鎮不算遠，又走的近路，很快便到了江寧鎮。這里原本只是青溪邊的一個小村落，后來朝廷治理內河水道，兩水交匯，就發展成了附近最繁盛的鎮子。

雨過天晴，陽光從云層中探出頭，青溪水波粼粼，岸邊垂柳青翠。可惜街上的食肆客棧都緊閉門戶，行人也步履匆匆，京城動亂的消息想必昨日就傳到了這里。

庾四娘和司馬衍下車時，兩個山民都提醒兩人注意安全。

她悄悄把昨晚沒送出去的那枚金餅留在了車上，然后和阿衍一起趕到之前和陳鋒約好的集合地點。可惜她的期待終是落空了，陳鋒并沒有出現。

庾四娘不敢浪費時間等待，直接帶著司馬衍去渡口，他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然而雨后的寧靜只是表象，兩人趕到渡口時，就像兩滴水沒入洪流，瞬間淹沒在嘈雜與混亂之中。許多士族在部曲簇擁下爭搶著登船，氣氛劍拔弩張，普通百姓沒有船，也不愿意放棄希望離開渡口。爭吵聲、哭喊聲，在江寧渡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庾四娘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陌生卻真實，她突然明白寒門想要躍升門第的執念，或許就是因為權勢在亂世中等同于生機。

而她和阿衍現在一身禪衣，根本接近不了士族的船，他們的生機又在何處呢？庾四娘抓著司馬衍的手，想轉身尋找附近的野渡，身后卻也已經擠滿了人。

突然，鎮口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有馬鞭破空的聲響。

“叛軍來了！”不知誰一聲驚呼，渡口更亂了，庾四娘和司馬衍被徹底困在人群中。

“所有人都不許妄動！說你呢！”一個滿臉橫肉的叛軍小頭目騎在馬上，用馬鞭狠狠抽了幾個想離開渡口的人。凌厲的鞭響如同一滴水落在熱油鍋里，人群更加躁動起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小頭目一聲令下，跑在最前面的幾個人瞬間倒在血泊中，渡口瞬時一片死寂。

叛軍很快控制了渡口，方才還對著百姓傲慢跋扈的士族，此時也噤了聲。

“給我仔細搜查！”小頭目目光狠厲的掃視一圈，然后從馬背上取出兩張帛畫高懸，然后士兵開始挨個搜查行人和船只。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十歲上下的孩童都被推搡到一邊看管起來。

庾四娘低垂著頭隱在人群里，袖子里的手牢牢攥著匕首，另一只手牽著司馬衍，兩人的手心都冒了汗。人群被一點點剝離，就像暗夜吞沒天光，讓她的心一點點下沉。

兩個年輕的士兵搜查到這邊，庾四娘低著頭，將司馬衍藏到身后。然后她的視野里，多了兩對軍靴，上面還沾著泥痕和血污。

“抬頭！”一個士兵拿帶血的刀尖抬起庾四娘的下頜，“喲，是個貌美的小娘子！”

士兵的聲音輕佻，飽含惡意，但是庾四娘沒有被激怒，她垂著眼睫，看著抵在她下頜的刀尖，默不作聲。遠處的小頭目聽到動靜走了過來，他揮開士兵，自己拿著畫像比對。

庾四娘瞬間暴起，鋒利的匕首抵住了那人的咽喉！

這個動作她剛剛在心里預演過很多遍，但是力道控制得不好，直接劃破了小頭目的皮膚，一絲殷紅的血馬上順著匕首蜿蜒而下。

人群傳來陣陣驚呼。

小頭目回過神來，顴骨抽動了一下，聲音愈發陰狠：“殺了我你插翅難飛！”

拿刀的士兵回過神，和其他士兵一起圍攏過來。

“退后，備船！”庾四娘只是將手里的匕首抵得更緊些，蜿蜒蛇行的血流就快了幾分。

小頭目喉頭發窒，咬牙示意手下去備船。

船備好，庾四娘叫司馬衍先上船，自己卻紋絲不動的站在原地。

“放船！”

庾四娘目不交睫的盯著叛軍放船，船動了，小小的船和小小的人，離岸邊越來越遠。她想再看清楚一點，但是青溪的江水映著朝陽，有點晃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