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快得讓人意外。
送信的是位名叫吳晦的中年男子,庾四娘到廳堂時,謝尚也在。他微笑著為她介紹:“四娘,這位是明遠先生,如今周家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
吳晦一身霜色苧麻深衣,氣質儒雅。他遞出手中的信箋給她,“在下吳晦,字明遠。代家主傳信給女郎。”
庾四娘接過信展開。亦是青箋十三字:花殘泣露,何堪燕去,盼萱草無憂。她心頭涌起一陣酸澀,分不清是為母親還是自己。她不明白,如果父女兩人有感情,為何會走到絕路。
吳晦見她難過,忍不住安慰,“逝者已矣,得知女郎平安,家主十分歡喜,只是疾病纏身無法前來相見。”
庾四娘捏著青箋,又看了一遍,“外祖父的病…重嗎?”
吳晦嘆氣,“家主他,有一半是心病。”
謝尚適時開口:“四娘去看看罷,令堂在天有靈,也會希望你與躍淵公冰釋前嫌。”
庾四娘有些遲疑,看向吳晦,“如今我被叛軍通緝,入府恐給阿公惹來麻煩。”
吳晦的神色不變,語氣露出一絲鋒芒,“女郎勿憂,周家不懼麻煩。”
他的維護之情溢于言表,庾四娘心中一暖,“既如此,我愿去見阿公,”她說完看向謝尚。
謝尚看出她的顧慮,“四娘放心,我以謝氏一族名譽擔保,會護小公子周全。”
庾四娘和吳晦下船,碼頭上停著的兩輛青灰色的牛車,她帶著菱枝上車。車里布置得雅致舒適,簾子上繡著銀邊萱草,憑幾上散放著幾卷游記雜談。
一股熟悉感瞬間吞沒了她。母親去世五年了,她在庾府生活過的痕跡都已經被抹平,庾四娘的兒時的記憶也越來越淡,淡到庾四娘都以為自己回憶不起來了。
可是車上的布置輕易掀開了她蒙塵的記憶,庾四娘看著那幾卷游記出神。
“娘子?”菱枝的輕軟的嗓音傳入耳中。
庾四娘抬眸,看到她手中捧著一個食盒,有些疑惑,“這是?”
菱枝解釋:“明遠先生遣人遞的,娘子可要打開瞧瞧?”
庾四娘頷首。竹制的食盒被打開,襯墊的竹紙上放著一支糖畫,青鸞翩翩展翅。她有些驚訝,許多零碎的記憶突然在腦海串聯起來,像是想驗證什么,庾四娘取了一卷游記展開。
書卷有些泛黃,正文描述著一些名川盛景,邊角處有幾處娟秀小楷,確實是母親的字跡。這一定是母親從前的車架,只是母親已經遠嫁去世多年,車里還保持著她喜愛的布置,這份心意實在難得。
剛剛在船上聽謝尚介紹時吳晦時她就覺得明遠兩字異常熟悉,“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她的母親周萱生前常謄寫孔明的《出師表》,其中最愛這兩句。
庾四娘不信這是巧合,她握著書卷,在心中一點點拆解幼時細碎的記憶。
牛車停下,她下車時吳晦已經等在門口。周宅青灰色的大門敞開,十分冷清。
吳晦親自引著庾四娘入宅時,庾四娘問他:“先生一直陪在阿公身邊嗎?”
一旁的吳晦坦然開口:“我出身寒門,家主資助我求學,又教我打理生意,待我如子侄一般,對我恩同再造。我早已將自己視作周家的一份子。”
沒有血緣,卻情同父子。庾四娘聞言進一步驗證了自己的猜測,她的外祖父是一個在士族的打壓下積累巨萬家財的商人,會不求回報的扶持一個寒門子弟,將其視如己出嗎?除非...他原本是準備招婿。可是為何最后母親會加入庾氏?
“到了。”吳晦停住腳步,仿佛洞察了她的疑惑,平靜的對她說:“家主盼了女郎許多年,如今終于夙愿得償,若女郎...有什么疑惑,等見過家主后我自會解答。”
庾四娘看向內院的門廊,心中踟躕。
她的外祖父,究竟是怎樣的人?
周潛的臥室昏暗,窗欞都緊閉著,外面的陽光照不進來,全靠燈架上的燭火照亮。庾四娘走進去便看見床榻上的人正佝僂著身體咳嗽。
咳嗽聲隔著錦帕傳出來,悶悶的,像困獸的悲鳴。
“家主,女郎來看你了。”吳晦快步上前扶住老人,為他撫背順氣。
庾四娘瞳孔微縮,這就是她的外祖父嗎?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樣。
周潛聞言拿著錦帕的手一緊,沒有抬頭看庾四娘,反而將頭轉向另一側,“明遠,咳咳...先替我...潔面,太失禮了!”
庾四娘心中大慟。母親口中的外祖父,是蕪湖的豪商,是慈愛卻決絕的父親,不是牢籠里的困獸,也不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她的身體走上前,跪坐在榻前輕喚:“阿公...我來看你了。”
血緣親情真的很奇妙,庾四娘之前沒見過周潛,且一直對他懷著怨氣,可是此刻看到他虛弱不堪的模樣,又愧疚的心慌。
周潛緩慢地把頭轉過來,帕子遮住了他半張臉,露出一雙與周萱一樣的眼睛。
庾四娘接過仆役遞來的布巾,一點點幫周潛潔面,“孫女不孝......”
周潛眼眸中泛起水光,“阿泠,是我...都是我的錯...咳咳咳!”
阿泠,是庾四娘的小名,好久沒人如此喚她了。母親給她取這個名字,是期望她能過得自由自在。這也是母親自己的心愿。
庾四娘停下手里的動作,心中的怨又死灰復燃。
“家主,該用藥了。”吳晦接過管事捧來的湯藥,喂周潛喝藥。
周潛喝完藥,咳嗽少了些,神色愈發倦怠。大約湯藥里有安神的成分,他很快便睡著了。擋著下半張臉的帕子被拿開,庾四娘看到了周潛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下巴上隨著喘息顫動的灰白色胡須。
她終于忍不住轉身離開內室。
外面晴光大好,庭院里的小樹發了嫩綠的新芽,明媚與昏暗涇渭分明。
可她心中的愛恨卻糾葛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