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晦跟在她身后走出來,嘆了一口氣。
他帶庾四娘走到書房,取出一個檀木匣子遞給她,“這是家主給你的見面禮。”
庾四娘沒接,目光灼灼的質(zhì)問:“為什么?”她的心起起伏伏,迫切想要一個答案,想要知道那些母親和姑姑都不曾告訴她的往事。
吳晦于是將匣子放下,看著庾四娘,“我可以叫你阿泠嗎?”
庾四娘頷首。
吳晦的目光帶著追憶,“阿泠,家主是疼愛你娘親和你的,只是一步錯步步錯,他身不由己。”
庾四娘嗓子發(fā)啞,“我想知道母親為何嫁入庾氏!”
吳晦便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十五年前的蕪湖,三月桃花的嬌艷,曲水流觴的宴會。
“家主與太守交好,周家也在受邀之列,那場宴會...改變了一切。”他陷入回憶,“改變這一切的,是一對南渡的士族兄妹,也就是你父親庾亮和你姑姑。你舅舅對庾文君一見傾心,而庾氏,因為南渡時元氣大傷,急需大量的資財支撐門庭。”
庾四娘聽得皺眉,她一直以為是外祖父單方面想攀附高門,庾氏的人一向如此奚落她們母女。“那舅舅為何...”
吳晦諷刺的笑了笑,“太守出面說和,兩家順利訂下親事,各取所需。庾氏用周家的錢上下打點,謀得會稽太守的官職,庾文君卻被瑯琊王世子看中,庾氏悔婚了。”
接下來的事情庾四娘可以猜到,“舅舅被退婚,所以才病逝的?”
吳晦的眼中逐漸凝聚起悲色,“襄王有意神女無情。你舅舅無可奈何,便郁結于心。”
“那為何母親會嫁入庾氏?”兩家既生怨懟,又何必藕斷絲連。
“周家失去了繼承人,庾氏為了安撫周家,許諾了另一樁婚事。”吳晦的眼中的悲色愈發(fā)濃郁,“家主為此付出得太多,也不甘心回頭。”
“母親她...愿意嗎?”那么愛戀山水的人,會愿意走入士族內(nèi)宅的囚籠嗎?
吳晦閉上眼睛,“你舅舅死后,周家處在風口浪尖,萱娘...也妥協(xié)了。”
他沒有再掩飾自己對周萱的感情,庾四娘的猜想也證實了,自己并不是這場悲劇唯一的受害者。
“我替母親謝謝您,謝謝您一直留在周家,守在外祖父身邊。”吳晦,無悔?母親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吳晦聞言睜開眼睛。他牽唇笑了笑,只是那笑有些慘淡,“心之所向,自然無怨無悔。”
說完,他又將匣子遞給她,“打開看看。”
庾四娘打開匣子,里面是一塊羊脂玉佩,上面浮雕著萱草,花葉栩栩如生。
她取出玉佩,玉質(zhì)溫潤細膩。
吳晦看著那塊玉,笑容有了溫度,“家主早年得到一塊好玉,尋巧匠制成了一對玉佩,這是萱娘的那塊。”他道:“你可以拿它調(diào)動周家各地的錢莊、商鋪和人手。現(xiàn)在蕪湖至京城一帶都被叛軍攻陷,但是荊州和江州沒被波及,可以做的事情還是很多。”
庾四娘將玉放回匣子,抬頭看向吳晦,“即便我拿著這塊玉掏空整個周家,也可以嗎?”
“隨你。”吳晦的目光溫和又包容。
庾四娘緩和了語氣,“謝少傅說先生有大才,你不想成就自己的功名嗎?”
吳晦淡然一笑,“世人追求功名,大都是為了封妻蔭子,我已經(jīng)別無所求。”
庾四娘卻沒有那么淡然,“可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先生也可以置之不理?而且庾氏欠周家的,你不想討回來嗎?”
吳晦的手捏緊又松開,“你想讓我做什么?”
庾四娘看著他,“勤王,平亂!”這是才她此行最大的目的。
阿衍現(xiàn)在孤身在外,不能僅僅依靠謝氏的忠誠,不然今日的依賴有多深,來日的反噬就有多深。昔年王敦之亂,便是元皇帝太過倚重王氏的結果。周家是庶族,雖然沒有名望和兵權,但是錢糧在亂世價比黃金,也是很好的籌碼。
庾四娘將自己分析到的形勢娓娓道來,當務之急是保護司馬衍,平定叛亂。這場叛亂是皇室的劫數(shù),也是轉(zhuǎn)機。若是運作得當,可以借機提拔寒門將領,強干弱枝。
吳晦聽完眼中異彩連連,撫掌贊嘆道:“善!晉室今日之禍,就是因為士族尾大不掉。我原本還擔心你會顧忌庾氏...”
庾四娘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有些奇怪,“我與庾氏并無感情,當初母親逝世前曾寫了一封信給外祖父,你們沒有收到嗎?”
吳晦皺眉,“并未,只有一個仆人傳話,說萱娘不愿原諒家主,讓我們不要去打擾。”他繼續(xù)道:“我不放心,派人去京城,卻沒能見到你們母女。只知你們在府上過得很好...”
庾四娘反問他,“若是過得好,母親又怎會早逝?”很顯然,那封信被截了,最有可能做這件事情的人就是庾亮。她看著吳晦漸漸攥緊的拳頭,沒有再刺激他,“往事已矣,先生若是能助陛下渡過此關,以后總有清算那人的機會。”
吳晦想到什么,眉頭皺的更深,“那人也朝尋陽去了,你此時去尋陽,只怕他會用你的婚事謀私利。”
庾四娘道:“我不去尋陽,我要回建康救人。”與其去尋陽受人掣肘,不如隨心而為。雖然姑姑對她的愛護可能是出自愧疚,但是這么多年的感情仍在,她無法拿她的安危去賭。
吳晦不太贊同,“現(xiàn)在回京很危險。”
庾四娘看著他,沒有讓步,“知道危險就不去了嗎?如果困在京城的人是我母親呢?”
“......”吳晦張了張嘴,再說不出反駁的話。
恰好管事在門口請示,“家主醒了,想請女郎去花廳相見。”
僵持的氣氛被打破,兩人都松了一口氣。
花廳四周圍了錦帳擋風,周潛半臥于躺椅,身上搭著熊皮褥子,他的臉和胡須已經(jīng)收拾齊整,曬了太陽,臉色也紅潤了些。
他看著庾四娘走近,庾四娘也在看他。
如果這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她必定不會這樣平和。偏偏吳晦先讓她瞧見了外祖父憔悴的模樣,如今她又聽完了往事,心結解開了大半。
庾四娘行禮問安,然后和周潛說了自己的打算。
周潛嘴唇翕動,“你非去不可嗎?”
庾四娘點頭,“姑姑困守宮城,我不能不救。”阿衍身邊有謝氏和周家,到了江州還有溫刺史。唯獨姑姑被家族拋棄,被國事所累,身陷險境。
她勢在必行。
周潛見她態(tài)度堅決,妥協(xié)道:“去吧,保重自身...咳咳...別讓外祖父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然后他便避開這個沉重的話題,和庾四娘閑聊她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他說話很慢,嗓子嘶啞,時不時還會漏出幾聲咳嗽,卻聽得極認真。
陽光照在爺孫倆的身上,融化了彼此的距離。
飯后周潛回去休息,吳晦和庾四娘繼續(xù)商議回京的事。花廳的錦帳撤了,周宅的仆役都集中過來,百余人垂手侍立。
吳晦道:“京城的商鋪錢莊都斷了線,我為你重新調(diào)配一些人手,護送你回京。”
庾四娘看向吳晦,大方的表達信任:“先生替我選便是。”
吳晦心中早有人選,只是他選的人讓庾四娘有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