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滕寒聽到腳步聲，收好羽箭起身，看著她緩緩走近。

庾四娘對他頷首，“走吧。”

滕寒點頭，走在前面。

太后確實在觀音殿。庾四娘進入觀音殿，只看到庾文君一人。她穿著禮服跪在蒲團上，似在懺悔。觀音手持玉瓶，眉目低垂，似在聆聽。

庾四娘走過去，在庾文君身旁的蒲團跪下，也在觀音像下合掌閉眼。空氣中彌散著沉水香混合檀香的氣息，令人心安。

靜默良久，庾文君才開口，“四娘，你長大了。”

庾四娘睜開眼，偏過頭看向她。看到她清瘦的臉、眼角新增的細紋，還有那雙透著疲憊的眼睛。“姑姑，阿衍很安全，王相切斷了蘇峻的糧道，勤王的軍隊很快就會來，一切都會過去的……”

庾文君聽著，眼中有微光閃爍，“蘇峻逼宮，我原本想以死保全皇室尊嚴，也免得落入賊人之手受辱。是妙音及時趕到……衍兒還小，我不該只顧著自己的名聲。”

庾文君幽幽嘆了一口氣，“先帝去的突然，衍兒登基倉促，本就主少國疑，偏偏他舅舅還……”

庾四娘靜靜聽著，直到庾文君自己說到那個人，忍不住開口，“姑姑，庾亮棄城背主，品行不堪，叛亂平定后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庾文君復雜的看了她一眼，閉目沉思，再睜眼時像是掙脫了一層枷鎖，眼里又凝聚起一國太后的威儀。“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會讓庾氏宗族長老廢掉他家主之位，然后請王相協同三司會審，按律治他的罪！”

庾文君說完，牽起庾四娘的手，眼里浮現出擔憂的神色，“只是他若獲罪，你的婚事……”

庾四娘回握她的手，目光決然，“我寧愿一生不嫁，也絕不愿您和阿衍背負罵名。”

庾文君看著她，有一瞬的恍惚。恍惚過后，庾文君撫了撫四娘鬢邊的碎發，“庾氏和我虧欠你與你阿娘太多了。”

她的目光又柔和下來，庾四娘這一次終于聽懂了她的未盡之語。姑姑其實遠沒有明遠先生想的那么無情。

只是昔人已逝，前塵往事的苦果，注定只能由生者承受。庾四娘輕聲道：“姑姑，我昨天在蕪湖見了外祖父和明遠先生。”

庾文君指尖一顫，“當年我與你舅舅...有過婚約，只是父親得到官職后反悔，想讓我嫁給當時還是瑯琊王世子的先帝，我本不愿，可他跪在庾氏宗祠里不肯起來...我無法棄家族于不顧。”

她的聲音被回憶染上了一絲縹緲，“卻沒想到你舅舅會因此郁結早逝，更沒想到你母親會......我有今日的困局，也是咎由自取！”

庾四娘想起那塊溫潤的萱草玉佩，像她母親的手。但是母親的手再不會有溫度了，自己能抓住的東西越來越少。“姑姑，我不怪你。我這次冒險回來，是怕你像母親那樣心灰意冷。”

她不會原諒庾亮，但是姑姑救她護她，和庾氏其他人不一樣。“阿衍在江州等你，趁著現在蘇峻退兵，你和我一起走吧。”

她已經失去了母親，不希望阿衍成為第二個她，留下終身的缺憾。

庾文君卻緩緩搖頭，金釵上的珠串輕輕晃動。“四娘，我知道你和衍兒擔心我，但是這里是晉國皇室的根。若是蘇峻一逼宮我便棄城而去，天下人會以為皇室怕了蘇峻，人心也就跟著散了。如今衍兒身后有王氏謝氏、有溫將軍，宮城卻只有我能替他名正言順守著。”

庾四娘想到殘破的宮門，和所剩無幾的守軍，想要守住宮城談何容易。“可是倘若蘇峻卷土重來，您又拿什么與之抗衡呢？”

叛軍殘忍暴虐，萬一......

“我既然享受了身為太后的榮光，那不管他來與不來，我都得守在這里。”庾文君頓了頓，“但是我不會再自戕，我會在這里等衍兒回來。”

庾四娘喉嚨發窒，她還要再勸，這時殿門又被打開，妙音了走進來。

妙音道：“四娘不必再勸了，文君留或不留，皆是她自己的因果。”

庾四娘看向妙音，她尚未剃度的青絲隨意用竹簪挽著，神態安然，眉目慈和，與殿上的觀音像別無二致。“法師做了那么多，不也是為了改變因果嗎？”

如果因果可以改變，為什么偏偏要她放手？

妙音走到觀音像前，給長明燈添上燈油，“你看這燈，添油的人只能添油，卻不能替燈芯燃燒。你我出現在這里都是因果，改變或不能改變亦是因果。”她的聲音像被山泉水浸過，洗凈了人世間的七情六欲。

身側沉默許久的庾文君開口，“四娘，你去江州吧，叛亂平定后我會讓庾氏還周家一個公道。”

庾四娘回頭看她，庾文君已經起身。厚重華麗的禮服在燭火下熠熠生輝，像一層鎧甲裹在她比之前明顯單薄的身軀上。

她也站起身，終于放棄，“我為了脫困穿著您的禮服與蘇峻周旋，王相沒有拆穿我，反而讓我去太極殿休息。”

準確的說，是請太后去太極殿。

如果姑姑一定要留下，她希望姑姑能和王相冰釋前嫌，王相比宮門和宿衛更能制約住蘇峻。

庾文君輕笑，走到殿門口，門外有風撲進來，吹亂了她鬢邊的發絲，“之前是我狹隘了，我會去太極殿見王相。”

添完燈油的妙音也走到門口，“我也想見見他。”

庾四娘跟著她們一起走出殿門，姑姑身邊的常侍趙安不知何時侍立在門口，他的身后跟著趙福，都低垂眉眼弓腰行禮。

趙安年過五旬，行事沉穩老練，向庾文君匯報完王相和叛軍的最新動向，然后話鋒一轉。“殿下，陛下如今孤身在外也不知道身邊的人伺候的盡不盡心，不如讓趙福跟去照顧陛下，他是老奴帶出來的，人還算機靈妥帖。”

不管他是為了趙福的安全還是前途打算，都剛好貼合當下的需求，庾文君同意了。然后她便和妙音一起前往太極殿。庾四娘靜靜地目送她消失在甬道盡頭。

她默立良久，直到聽到太極殿的鐘聲傳來，直到第一滴雨砸在廊檐的琉璃瓦上，直到雨幕逐漸籠罩這一片天地，似要洗凈一切痕跡。

知書走到她身邊，將手里的披風給她系上，提醒她避雨。

庾四娘重新走進觀音殿，檀香依舊，只是沉水香的氣息逐漸淡去。

觀音像前多了一個人，是滕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