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寒面朝觀音站著，空曠的大殿和搖曳的長明燈給他添了幾分寂寥。

庾四娘的心被他的寂寥觸動，她走近，輕聲問：“郎君在想什么？”

仿佛從擲殺虞胤開始，他的身上就多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是她之前一心記掛著姑姑來不及探究，現在雨幕隔開了外界的紛紛擾擾，庾四娘突然對眼前的人好奇起來。

滕寒沒有回頭，回答里有幾分困惑，“神佛若真有靈，為何不分善惡？蘇峻也信佛，但他罪孽無數，神佛會因為他的信仰縱容他嗎？”

庾四娘望著觀音像低垂的眉目，石塑的慈悲在風雨飄搖的亂世顯得有些空洞，她只信自己。

“世間沒有活著的神佛，蘇峻的罪孽也只有人能夠終結。你的目標一直是他，對嗎？”

如果滕寒埋伏在顯陽殿只是想殺虞胤，那虞胤第一次從盾墻中出來時他就有機會，可是他沒有出手。后來“挾持”她走出殿門，他也只盯著盾墻，他的殺意是指向蘇峻的。

滕寒轉身，眸光落在她身上，“你果然看出來了。”

庾四娘也探究的看著他比常人顏色更深的瞳孔，接著說：“而且你之前根本不認識王相，擲殺虞胤、親近王相，你想讓蘇峻忌憚崩潰？”

滕寒很坦誠，“你說的沒錯。”

庾四娘繼續說出自己的推斷：“殺人誅心，其實最恨蘇峻的人是你。”

她頓了頓，“只是我從未聽聞蘇峻與歷陽滕氏有什么仇怨。”

雖然滕寒沒有表明身份，但滕這個姓氏并不常見。永嘉之亂后朝廷設譜局重整士族譜牒，歷陽滕氏屬于僑居歷陽的次等士族，但是經過多年發展，已經隱隱有成為地方郡望的資質。蘇峻身為歷陽內史也只敢欺壓庶族，不會輕易和望族發生沖突。

“我的母親是鮮卑乞伏部人，父親是晉人。”

滕寒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在部落里長大，后來蘇峻帶軍打過去，燒了部落，殺了我母親。其實母親已經向朝廷遞了降表，只是想求一塊地方給族人休養生息而已......”

庾四娘微怔，當年蘇峻上表稱乞伏部南下劫掠，是他帶著流民軍以寡敵眾、大獲全勝，他本人也是憑借那次戰功得了先帝的賞識。

這些年蘇峻向朝廷索要軍餉，常常提及這件往事表功，沒想到這份“功勞”里流淌的是無辜者的血。

比起蘇峻，庾四娘當然更相信眼前的人，她不希望滕寒對朝廷有誤會，于是開口解釋：“朝廷沒有收到乞伏部的降表，只收到蘇峻的請功表。”

滕寒走到蒲團邊，背對著觀音席地而坐，“我知道，那名接受降表官員當場痛斥蘇峻貪功，被蘇峻一起殺了。于是我跟著蘇峻到歷陽，想替族人和母親報仇。”

他說得很平靜，但是庾四娘感受到了平靜背后淡淡的悲傷，于是也坐到蒲團上，陪他看著殿外的雨。

“我第一次刺殺蘇峻失敗，被追殺進歷陽山林。在深山碰巧救下一個被老虎追的士族少年，他叫阿修。阿修把我帶回家，他的父親為了感謝我將我記在滕氏旁支，幫我避開了蘇峻的搜查，還教我讀書識字。”

庾四娘回憶起山洞里見過的抱劍少年，確實有士族子弟的張揚自信。

她見滕寒停了下來，就接著問：“那你又如何認識了妙音法師？”

妙音法師清修前與歷陽滕氏沒什么關系，這幾年也沒離開過建康，庾四娘好奇他們怎么會一起入宮，畢竟滕修之前說過不會給別人賣命，卻愿意聽從妙音的安排。

“我在歷陽有了牽絆不敢再動手，直到蘇峻離開歷陽，我第二次去刺殺他。那一次差點就成功了，我卻在緊要關頭被虞胤的伏兵所傷，僥幸逃脫后暈倒在牛首山附近。”

虞胤確實陰險，自己在顯陽殿縱火準備突圍時也差點著了他的道，好在滕寒及時提醒了她。庾四娘聽得有點揪心：“后來呢？”

“是偷偷跑出來的阿修找到了我，當時叛軍正四處搜查，他不敢帶我去醫館，打聽到妙音法師擅長醫藥，背著我到青溪寺請法師救了我。”

庾四娘點點頭，妙音法師平日除了清修就是鉆研醫術，救治當地村民無數，正因如此她在牛首山遇到法師時不想牽連她，也沒有將她的出現和滕寒聯系到起來。

“那天你出現在山洞，又在江寧渡救我，都是妙音法師安排的？”

滕寒點頭，“嗯。她得知建康的變故和蘇峻的兇名后就勸寺主帶著僧侶們避禍，她自己卻沒有走，反而一直留心太后和建康士族的動向，那天是她讓我暗中護送你們。”

庾四娘托著下巴回憶那天的情景，她覺得妙音不讓滕寒說明身份，應該是不想自己和阿衍冒險留下。想明白這一點，庾四娘也有些迷茫了。

殿外風雨如晦，殿內燭火搖曳。

這熟悉的雨和火，讓庾四娘覺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變故剛剛發生的那一天。她感覺有些冷，抱著膝蓋喃喃道：“我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清了前路，現在又不確定了。”

滕寒看向她，剛剛的訴說讓他感覺心里搬開了一塊巨石，但是面對庾四娘突如其來的脆弱，他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斟酌著開口：“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士族尚未及笄的小娘子大都像溫室里的嬌花，而庾四娘已經敢帶著人獨闖虎穴，與叛軍周旋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因為無畏，而是因為有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他也一樣。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庾四娘把下巴也擱在膝蓋上，靜靜的看著雨。

殿內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他們之間隔著尺許的距離，卻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流淌。

雨過天晴，一縷夕陽的余暉斜斜的照進殿門，映在潮濕的青磚上有點晃眼睛。

庾四娘伸出纖長的手指遮擋陽光，忽然對身邊的人開口：“我要去江州了，你有什么打算？”

滕寒的眼眸顏色很深，火光都難以在其中留下色彩，卻也被夕陽染上了一點溫度，他的聲音也一樣，“如果你是我，會有什么打算？”

庾四娘默然，答案是不死不休。

可是她看著身側好不容易被夕陽驅散周身寒意的人，想要幫他選一條更穩妥的路，也就是在這一刻，她終于體會到姑姑和妙音法師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