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泠扯不出衣袖，一旁的鄧岳正要幫忙，榻上的人忽然渾身一顫，攥著她衣袖的手收得更緊，皺著眉發出含糊的囈語：“父親...等我...”

看出桓溫是鐵了心要跟著，她只好叫鄧岳去準備擔輿。

果然，她說完這句話后，榻上的人又漸漸平復下來。周泠想了想，取來一旁的濕帕子，試探性的靠近他的額頭。帕子還沒接觸到他的肌膚，她的手腕就被攥住。

桓溫睜開了眼睛，立刻放開她的手和衣袖。“抱歉...”，他喘著氣，虛弱的解釋：“我以為自己還在叛軍手中，不是有意冒犯女郎...咳咳...”

他的傷勢確實不輕，現下面色蒼白，額頭上還滲出冷汗。

周泠將手里的帕子遞過去，斂袖起身，“桓郎君先擦一擦汗，免得待會在路上吹風受寒。我會帶你走，前提是你別再自作聰明。”

說完她轉身出了木屋。

雖然出了這點小波折，但是眾人還是在戌時末上了船。

鄧岳主動承擔起安置桓溫的任務，周泠和毛寶一起商量航行的路線。他常年跟著吳晦外出行商，對水陸交通都十分熟悉。

議定路線之后，周泠回船艙休息。

知書為她鋪好了寢具，還特地點了從宮中帶出來的沉水香，船艙里氤氳著清冽甘醇的氣息。

周泠洗漱后躺在榻上，靜靜地聽著船行水聲，沉入夢鄉。

她做了一個夢，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夢，并且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到“自己”被滕寒攬緊腰在青溪水中潛游，滕寒的手臂橫在她腰間，兩人之間只隔著濕透的衣衫，然后一眨眼她又回到“自己”身上，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

“女郎？”知書的聲音穿透夢境，響在她的耳畔。

周泠驚醒，坐起身，“出事了？”

知書沒想到她這么大的反應，急忙安撫：“女郎勿驚，只是該用早膳了。”

周泠揉了揉額角，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什么時辰了？”

“已過了卯正。”知書頓了頓，語帶歉意：“往日您這個點早就醒了，今日遲了許多，奴婢以為您被夢魘住了，不想反而驚擾了女郎。”

“不怪你。”平時這個時辰她都會去顯陽殿陪太后用早膳，只是最近作息被徹底打亂了。說著她摸了摸耳朵，這個夢境太真實了，讓她的耳根莫名有些發燙。

為什么會突然夢見滕寒？

她扶著頭回憶，卻記不清當時的場景。知書以為她暈船，轉身打開舷窗，微涼的江風吹拂進來，卷走了帷帳里殘留的最后一縷沉香。

周泠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起身接過知書遞來的帕子凈面，才將思緒與夢境剝離。恰好守月端來早膳，她專心用完早膳，然后去在船上轉了一圈。

上次入京她沒有細瞧這艘商船，今日走了這一圈，才知道它雖不如謝船雅致，卻有幾處十分精巧實用的設計。比如兩側船舷的木質擋板內暗藏了鐵刺，貨艙旁邊的暗艙里架著兩排床弩......

“這種床弩的威力足以洞穿普通木船的隔水艙。”守月一邊走一邊為她講解。

周泠看著這些造型奇怪的床弩，“這些是誰設計的？”

“是先生照著書中記載仿制的元戎弩。”守月一臉敬佩的回答。

“這樣的船周家有幾艘？”周泠心中一動。

“只有這一艘。”守月有些可惜的說：“朝廷對商船的管制很嚴，這一艘是明遠先生私下改造的，之前都沒機會用。”

周泠惋惜不已，不過現在大戰在即想趕制也來不及了。

回到甲板上，陽光正暖，水道旁邊的蘆葦叢里時不時飛出幾只野鳧。他們現在航行的河道狹窄，水勢緩慢，行船速度比從青溪直入大江慢許多，但最安全。

船上的人都各司其職，因為鄧岳去照顧桓溫，毛寶忙得腳不沾地。周泠便叫趙福去幫毛寶。

守月心疼兄長，嘀咕道：“女郎，自從鄧先生救了桓郎君，像變了一個人。眼下諸事不理，一心只照顧桓郎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桓氏的部曲呢。”

周泠聞言挑眉，讓她去叫鄧岳過來。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鄧岳想跟著桓溫，自己絕不會阻攔。三心二意之人，多留無益。只是可惜，她本打算到了尋陽就找阿衍求一道圣旨為眾人請封，這里面本來是包括他的。

很快鄧岳就來了，他似乎察覺到什么，行禮后低著頭沒說話。

周泠直截了當的詢問：“你為何對桓郎君這般上心？”

鄧岳喉頭滾動，咬咬牙道：“不瞞女郎，屬下流亡時曾路過宣城，多虧了桓郡守開倉施粥才活下來。昨日我認出了囚車里的桓郎君，擅作主張救人，愿受責罰！”

“你念舊情沒什么不好，現在桓郎君孤身一人，既然你有心，便跟著他吧。也算是全了你們之間的因果。”周泠緩緩開口，并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已然把他當成了外人。“周家沒有部曲，你是商鋪的伙計，我們進京是為了做生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鄧岳聞言跪下，嘴唇翕動了幾下，最后俯首拜下去，聲音喑啞道：“多謝女郎成全！屬下一定守口如瓶！”

周泠頷首，“那祝先生前程似錦。你告訴桓郎君，我一會去探望他。”

“…諾”，鄧岳轉身離開。

站在一旁聽完全程的守月很生氣，“女郎，他怎么能這樣！我阿兄對他百般信任，難道都比不過桓將軍的一碗粥？”

周泠轉過身繼續看著蘆葦叢不時驚飛的野鳧，輕笑道：“桓周兩家對他的恩興許不對等，但是能給他的前途也不對等，沒什么值得生氣的。”

就如太后所說，士族與庶族的身份有著天壤之別，眼下鄧岳可能覺得此次跟著她冒險回京卻一無所獲，突然有了更好的機緣，他焉能不心動？

周泠想起桓溫之前攥住她衣袖的舉動，繼續說道：“那位桓郎君孤身在外，遇到愿意追隨他的人，自然要抓住。以世家公子之尊，想要籠絡一個心如浮萍之人，易如反掌。”

只是自己愿意幫是一回事，別人主動挖墻腳又是另一回事。周泠伸出右手，昨天被桓溫攥過的手腕還有一圈紅印，她抿了抿唇，“走吧，我們一起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