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來，”周泠繼續分析，“宣城之圍可解，你也無需與溫刺史產生分歧。這對桓溫是考驗，也是建功立業的機會。待他解了宣城之圍，你再正式下旨褒獎、授予官職，收編他這支軍隊為你所用。”

司馬衍頭如搗蒜，“阿姐，這個法子好！”

周泠笑著摸了摸他的頭：“我的這些想法還不成熟，你回去后召謝少傅商議，若他也覺得可行，便可命他在溫嶠與桓溫之間牽線搭橋，他肯定愿意出這份力。”

想要促成這件事，需要各方的努力，就要讓大家都能各取所需。

周泠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庾亮和王相的區別，庾亮剛愎自用以致不得人心，王相卻深諳和光同塵的道理，所以近可凝聚建康各大士族，遠可令三吳士族齊心切斷叛軍糧道。

她將這些道理緩緩講與司馬衍聽，等她說完，車剛好停在周宅門口。

周泠原本打算來尋陽后守在司馬衍身邊，但是庾亮的算計讓她改了主意。大敵當前最忌諱內斗，而她不敢保證自己直面庾亮時能隱忍不發，還是先避開的好。

司馬衍有些不舍，周泠指向密詔，“你先回刺史府，盡快安排明遠先生去荊州，以及桓溫募軍的事情，越早辦妥越能迎來轉機。姑姑還在宮中等你。”

“好！”司馬衍松開她的手，攥緊兩份密詔。

周泠掀簾下車。

車旁的吳晦笑著說，“阿泠，歡迎回家。”

周泠心中一暖，看向內宅方向，“外祖父的身體好些了嗎？”

吳晦點頭，“比之前好多了，只是他擔心你，一直睡不安穩...你先休息一會，我去趟刺史府，盡早趕回來陪你們一起用早膳。”

吳晦說著，指向身邊的管事，“這是家中管事劉源，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他去辦。”

他們說完話，另一架牛車才緩緩停在周宅門口。

桓溫從車上下來。

吳晦朝他頷首，側身對劉管事道：“帶桓郎君去客院休息，請方醫師為他把脈，若是開了方子，即刻叫人拿著方子去抓藥，不可怠慢貴客。”

桓溫微笑道謝，跟著劉管事去客院。跟在桓溫身后的鄧岳僵直著脊背，吳晦卻仿佛沒有看見他。

待兩人走遠了，吳晦才對周泠說：“鄧岳這件事，你處理的很好。”

周泠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是先生的人，我自作主張給了桓郎君，先生不怪我就好。”

吳晦搖頭輕笑，“他是周家的人，也是你的人。”

周泠看向他，對上他含笑的眼睛，“我改姓的事，先生知道了？”

“不管你姓什么，這一點都不會變。”吳晦笑了笑，繼續道：“但是我知道這件事情后，確實很高興，家主也很高興，萱娘若是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周泠也笑了，她看向牛車，“先生去吧，您若是得了錦繡前程，我阿娘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她的話語帶著最真摯的認可與祝福，吳晦抬手遮住眼簾，過了兩息才放下手離開。

牛車漸行漸遠。

劉管事回到門口，請周泠去休息。

知書和守月上前走到周泠身邊，和她們一起過來的，還有趙福。他從船上下來一直靜默無聲，性子沉穩了許多。

周泠看著他，“你想清楚了？”

趙福用力點頭，“奴婢日后定一心一意侍奉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周泠頷首，卻沒有立即將他送去刺史府：“你去告訴桓郎君，他的交易我答應了。這幾日你繼續跟在他身邊，我要知道他見過哪些人，做了哪些事，直到他離開尋陽。”

趙福聽完她的吩咐，沒有急著拍胸脯，而是小心的問了一個問題：“娘子是想奴婢暗中觀察，還是...”明晃晃的監視？

周泠勾唇：“你是陛下的人，這一點，務必讓所有人心知肚明。”既然是以天子的名義募軍，那這支義軍，就不能只知桓溫而不知天子。

“諾！”趙福激動的應下。這已經算替天子辦事了，而且是實打實的功績，比現在就讓他去陛下身邊端茶倒水有價值得多。

交代完趙福，周泠踏進周宅。

這處宅院灰瓦白墻，一貫的低調內斂，絲毫看不出周家富可敵國的財力。周家經過吳晦的經營，商鋪開遍江南，還打通了西域和海外的商路，這才在庾亮的威勢下未被吞沒家產。

這些內情是毛寶在船上告訴她的，其中肯定離不開明遠先生的示意，但是周家的真實財力也確實讓她震驚，她由此才想到破解宣城之圍的法子。

周泠也存了私心，周家在這件事情中的獲利不會比任何一方勢力小。一旦宣城解圍，代表周家與各方勢力周旋的明遠先生，才會更受各方重視。

“女郎，到了。”劉管事的聲音拉回周泠的思緒。

這處小院名為蘭苑，庭院一角置著太湖石，幾盆蘭草順著石縫自然垂落，葉片上還掛著晨露。房間收拾的干凈整齊，東側是書房，中間是臥房。

知書在院中各處轉完一圈，回到周泠身邊：“女郎，湢室已經備好了香湯，您先沐浴更衣吧。”

周泠和她一起走進西側的湢室。

湢室燒了地暖，走進去后感受不到一點早春清晨的寒意。一道幽澗蘭花山水屏風后擺著浴桶，香湯里浸著新摘的梅花與杏花花瓣

周泠褪去衣飾入浴，花瓣覆在她瑩白的肩頸間。知書用木杓舀著熱水自她的肩頸緩緩澆下，她仰頭靠坐在浴桶中，閉上眼睛，徹底放松下來。

浴畢，守月捧來新制的衣裳，是一套月白色長裙，款式簡潔，衣料柔軟。

周泠穿好衣服坐在鏡前，知書為她拭發理妝，然后用繒帶替她束好頭發。

水汽與花香尚未散盡，周泠取下掛在脖子上的萱草玉佩系在腰間，才走出湢室。羊脂玉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劃出柔和的弧線。

周泠估算著時間，等在周宅門口。

片刻后，緩緩駛來兩架牛車。前一架青灰色車身素凈無紋，后一架車的烏木車壁上嵌著謝氏的族徽。吳晦先下車，看見她有些驚訝，“阿泠怎么在這等著？”

周泠笑了笑，“自然是和先生一起迎接貴客。”

吳晦了然一笑，和她一起看向另一架車。

身著竹青色直裾深衣的謝尚從車上下來，他的唇角保持著一貫的溫雅笑意，視線落在了周泠身上：“四娘，別來無恙。”

周泠雙手虛托作環狀，垂眸對謝尚行禮，“建康之行有驚無險，多謝少傅大人提點。我已得太后首肯，更名為周泠，從此不再按庾氏序齒。”

玉環禮多用來敬長輩，謝尚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了半息：“庾中書也在尋陽，他可知道此事？”

周泠搖頭，坦然道：“不知，還請少傅大人替我保密幾日。”

謝尚若有所思，點頭應下。寒暄幾句后，他說出此行的目的，和周泠猜的一樣，他是為客居周宅的桓溫而來。

吳晦接下話頭：“桓郎君此刻正在客院歇息。我今日還要啟程去荊州，事務繁忙，就不做陪了。”他側身看向劉管事，“替我引謝少傅去客院。”

謝尚并不在意，拱手回了吳晦的禮：“荊州事急，辛苦先生了。”

他走遠后，吳晦看向周泠：“讓桓溫募軍的主意是你給陛下出的？”

周泠點頭：“是。先生以為如何？”

吳晦笑了笑，領著她往內院走，“老成持重，又不失銳氣。這倒是與你之前的行事風格不同，在建康和王相學的？”

周泠也笑了，“瞞不過先生。王相精通弈棋，舉世皆知。”

吳晦的腳步緩了緩，“陛下命我去荊州傳召陶將軍，家主的病還沒好，周家的生意你可愿意兼顧一二？”

周泠聞言有些躊躇，“我不曾學過生意之道...”

吳晦笑著打斷她，“你既深諳讓利之道，學著打理生意自然不在話下，我問的是你愿不愿意？”

周泠應下：“我自當盡力。”她頓了頓，提醒道：“荊州陶將軍出身寒門，政見上常被庾亮提防擠兌，他不愿出兵或許有這層緣故。先生此去，可言明庾亮已失圣心、太后欲治其罪。”

“此言當真？太后和庾亮的關系一直很好...”吳晦停下腳步，示意她繼續。

周泠于是將庾文君對庾亮的態度轉變，以及她在觀音殿說的話道出。“姑姑或許不忍心殺他，但是他再不能獨掌大權了。”

吳晦嘴角的弧度加深：“善！有你這番話，我此行便更有底氣了。”

兩人邊說邊走，少時便到了周潛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