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祓禊節,周泠和周潛一同到謝氏別院。
別院在尋陽郊外,遠離塵囂。
周泠下車后便看見一片竹林環繞著半山腰上的的別院,放眼望去,山巒如黛,云霧環繞,偶有幾聲清脆的鳥鳴傳出,更襯得此地靜謐雅致。
有衣著鮮潔的侍者過來引路,周泠扶著外祖父慢慢踱步前行。
走了約小半個時辰,他們到了一處雅致的庭院。
院中引山泉成渠,溪渠蜿蜒流淌,兩岸柳絲如簾,間雜著幾株杏樹。粉白花瓣簌簌飄落,與渠中漂行的酒盞相映成趣。溪畔擺放著數十張漆案,鋪著蜀錦坐墊,已有半數人入席。
周家的坐席靠前。周泠扶著周潛坐下休息,然后自己跪坐在他身后的席位上,她環視一周,發現謝尚等人都不在。
謝少傅一向重禮儀,應該會在別院門口與賓客見禮才對,但是他不在,庾亮也不在,現在看到司馬衍和溫嶠也不在,周泠不免有些擔心。
不僅她疑慮,有幾位士族家主也正凝眉不語。
周泠轉頭看向身側的周潛,卻見他正盤腿趺坐,手持酒盞淺酌慢飲,神色淡然。自他身體漸好后,眉宇間的沉郁日漸消散,言談舉止越來越像明遠先生——對她溫和包容,卻再無初見時那般沉重的愧疚,這般變化讓兩人相處時愈發自然。
見周潛飲盡杯中酒,又想倒第二盞時,周泠攔住:“阿公,您的身體才好些,不宜多飲。”
周潛聞言便放下杯子,指尖摩挲著杯沿笑道:“這般佳釀,可惜了。”
他的沉靜感染了周泠,她略一思索,覺得最近尋陽并無大事發生,于是也放松了些。
距離開宴的時辰越來越近,賓客基本到齊,開始有人私語。這場宴會的目的眾人大都心知肚明,也想好了應對之策,可是遲遲見不到主事之人,難免有些疑慮。
別院管事含笑上前安撫眾人:“諸位稍安勿躁,我家郎君隨御駕稍候便至。請諸位先飲酒賞景,不必拘禮。”
江州的士族豪商都齊聚于此,尋陽城里還有什么事能讓阿衍和謝少傅等人駐足呢?周泠不由想到了歷陽軍,她喚來守月,“你去別院門口問問車夫,有沒有渡口傳來的消息。”
守月應聲而去。
庾亮恰在此時出現。他笑著與眾士族家主打招呼,眾人也都恭敬的向他行禮。在場沒有比他身份更高的人,一時之間他便成了宴會的焦點。
周潛見狀冷哼一聲,撇開臉去。
周泠知道他不喜庾亮,于是對他道:“儀式尚未開始,阿公若累了,我先扶您去客房歇息片刻如何?”自己這么多天沒露面,庾亮一定會來找她,而她并不想讓外祖父煩心。
周潛點頭,只是周泠剛剛扶著他起身,庾亮已經越過眾人朝他們走來。
“躍淵公,別來無恙啊。”庾亮虛行一禮,動作間帶著幾分敷衍的傲慢。
周潛抬眼看向他,語氣冷淡:“庾中書多禮了,老朽不敢當。”
兩人話語間的機鋒暗藏,周圍賓客或面露疑惑,或眼神閃爍。庾氏早已抹去當年與周家聯姻的舊事,在座多數人并不清楚兩家的淵源。
周泠沒說話,雙手穩穩的扶著周潛的手臂。
庾亮話鋒轉向她,“四娘這是要走?你難道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他說的意味深長,余光瞥向周潛。
周泠笑了笑,一臉茫然的問庾亮:“父親說的約定是指什么?阿公身體不適,我只是先扶他去客房歇息。”
她的話音一落,席間頓時響起低低的抽氣聲。
庾亮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卻礙于場合發作不得。正當他準備說什么,院外傳來趙福的唱喏聲,御駕已至。
庾亮于是拂袖去了院門口迎接。
眾人也紛紛移步到門口行禮參拜。周泠和周潛的禮行至一半,就被司馬衍走過來托起,“阿姐與躍淵公快免禮。”他頓了頓才對庾亮和其余人抬手,“諸位不必多禮。”
周泠抬頭看向司馬衍和他身邊的人。阿衍穿著莊嚴的禮服,進退有度。他的身邊跟著溫刺史和謝少傅,再旁邊就是一身戎裝的滕修。
她在滕修身邊看到了侍衛打扮的滕寒,他正看著自己。
“阿姐?”司馬衍見她不動,喚了一聲。
周泠收回目光,對司馬衍點點頭,扶著周潛再次入席。
眾人依次跪坐,謝尚讓管事加了一個席位給滕修,恰好就在周家對面。
吉時已至,司馬衍起身獻祭天地,隨后拿起仆役遞來的蘸了清水的嫩柳條。他先給溫刺史、滕修等人行了祓禊禮,然后取了一支新柳為周泠拂身,低聲道:“祝阿姐歲歲康寧,福澤綿長。”
周泠還禮,目送他返回主位。小小的少年脊背挺直,越來越有威儀。
謝尚與庾亮隨后手持細柳為余下眾人行祓禊禮。禮畢,贊者唱誦:“禊禮既成,上天護佑。四時無災,八節有慶!”
贊者唱完,司馬衍起身舉起酒杯,宣布宴會正式開始。眾人行觴賦詩,氣氛熱鬧隨意了些。
守月這才走到周泠身邊低聲稟報:“女郎,滕小將軍他們是一個時辰前到的渡口,足有幾十條大船,候在渡口的人第一時間遞了信便趕回家中,只是和咱們的車錯開了。”
周泠微微頷首,坐在前面的周潛偏過頭低聲問道:“阿泠認識滕修?未曾聽你提及呀。”
“他在京城時救過我,”周泠本以為他開口會問她關于庾亮的事情,沒想他只字不提,便主動解釋:“之前庾亮說的話阿公不必放在心上。”
周潛摸了摸胡須,不以為意,“庾亮大勢已去,不足為懼。”說完,他又補充道:“既然滕郎君救過你,你邀他明日去家中做客如何,我好好感謝一番。”
“...好。”周泠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她端起席案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看向飲宴的眾人。
已經有好幾人飲酒賦詩,氣氛十分熱烈,這會溪水中漂流的酒觴正好停在了謝尚席前。他是名士,又居高位,眾人都期待的看向他。
謝尚接過侍者撈起的酒杯,長嘆一聲吟道:“建康烽煙起,曲水咽寒聲。王師血未凝,士庶慟新魂。”然后他一臉悲痛的高舉酒觴:“諸君且飲此杯,待到蘇賊西進,我等怕是再無機會同坐飲酒了。”
這番話讓眾人一怔,宴會的氣氛隨之冷卻下來。
主位上的司馬衍站起身,狀似不悅的開口:“謝少傅醉了,近有溫刺史數萬精兵,又有歷陽滕氏千里馳援,朕必能擊潰叛軍,收服建康!少傅何故長賊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謝尚幽幽一嘆道:“陛下,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江州府庫不豐,夏收和秋收都還遠,百姓家中恐怕也無存糧,如何能支撐王師討逆?難難難...”他連說了三個難字,然后視線掃過在座眾人,“諸位都是江州的俊杰之士,可有辦法為陛下和朝廷紓困?”
司馬衍恍然大悟,也看向眾人,“謝少傅所言有理,此正危急存亡之際,若諸位能助朕討逆平叛,朕必定論功行賞!”
二人這番對話顯然是提前排練好的,但是謝少傅的悲痛和司馬衍的誠懇卻不似作偽,早有心理準備的士族家主們悄悄看向一直沒說話的溫嶠。
溫嶠沒有繼續沉默,他直接起身向司馬衍行禮,“陛下少年壯志,老臣必秣兵厲馬收復建康!”
他身側的庾亮見狀也隨聲附和。
看到君臣一心,眾人便放下心來,但還是沒人率先響應。
周泠看著眾人臉上的遲疑,剛想開口,卻被庾亮搶了先。
他高聲說:“早聽聞周家富甲江左,不知躍淵公可愿為天子分憂啊?”他似乎篤定周家已經為桓溫的軍餉掏空了家底,等著看周潛難堪。
周泠看了看一臉淡定的外祖父,覺得庾亮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