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積薪剛要開口,偏偏這時又想起了什么悲傷的事,突然又嚎啕大哭:“算命的說我克妻,我已經(jīng)克死一個了,如今又克死了玉婷……我說這人是我殺的,也并沒有錯啊。”
徐恭嚴厲地瞪了他一眼,語氣冷峻:“先生!你是不是知道放蛇的人是誰?因為想包庇他,才故意這樣說的!”
邊上唐適情看準時機插口道:“一定是黃師兄,他就是永州人!”
“不是!不是元兒!”王積薪一聽這話,連忙為自己的愛徒開脫,“不會是他!”
唐適情與徐恭對視了一眼,心中暗忖:“看先生這副心虛的模樣,八成今早看到蛇時,他就已經(jīng)認定兇手是黃師兄了。他膝下無子,黃師兄是他看著長大的,一向?qū)⒅暼缂撼觯螞r五年前補選棋待召時還虧欠過他,所以才會想替他頂罪吧?”
頓了一會兒,唐適情接道:“云夫人癱瘓后,先生為了照顧她,甘愿隱居在此,世人都夸先生有情有義,可夫人剛過世半年,先生就打算另娶,作為先生的首徒,黃師兄一定阻撓過你吧?您不肯聽,他便遷怒到了陶娘子身上,這也情有可原啊!”
王積薪臉色一慘,登時變得吞吞吐吐:“元兒的確因為此事與我鬧過幾場,但我相信他,他是好孩子!再說了,你們不是說玉婷不是死于蛇咬嗎?”
唐適情看到徐恭的眼角跳了幾下,生怕他憋不住火氣,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趕忙向王積薪繼續(xù)查問:“先生,這位陶娘子我先前怎么從未見過?她是什么時候來的?”
王積薪用衣袖揩去眼淚,結(jié)結(jié)巴巴地答道:“她……她是三年前來的。我搬到這里以后,地方小,就把原來的用人都散了,只留了兩個女使,一個是后廚的黃娘子,另一個是云清的婢女巧鳳,三年前,巧鳳起夜時突然摔斷了腿,這才倩了玉婷過來。
“玉婷是山那頭的,家中貧困,還是個寡婦。她服侍云清時任勞任怨,對我也無微不致,云清還在時,我對她并沒有存過其他心思,是前兩個月,有一天我心里突然覺得空落落的,一回頭,眼前就瞧見這么一個人——又體貼又善良,也沒別的喜好,就喜歡養(yǎng)點花種點菜……是我,是我害了她呀!”
回憶起與陶玉婷的那些過往,王積薪又止不住淚流滿面。
“起夜時摔斷了腿……”唐適情低頭思索片刻,然后繼續(xù)發(fā)問:“那位后廚的黃娘子,是哪兒的人?”
王先生略思量了一會兒,“這我還真不知道,她原先在元兒家里做工,后來云清看她老成持重,便倩她作了我們家的女用……怎么,你不會懷疑她吧?絕不會的!黃娘子性情溫和,待人總是客客氣氣,那蛇與她絕無關系。”
徐恭聞言,朝唐適情投來試探的一眼。
唐適情嘆了口氣,沖他點了點頭。
“是不是她干的,查一查不就知道了。”徐恭沉聲道來:“都城不產(chǎn)那種異蛇,但那種異蛇對于治療大風、攣踠、瘺癘都十分有用,朝廷每年要向永州征收不少,民間也有人出高價收購。只要查查最近有誰向永州來的蛇販子買過那種蛇,真相不就大白了嗎?”
其實早晨時,徐恭就已經(jīng)派出人去坊間查問了,可惜派出去的探子到現(xiàn)在都還沒有回來。
聞言,王積薪難過地嘆了口氣,“何必查呢?是我克死的玉婷,我給他償命就是了,反正她這一走,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先生!”唐適情一時失笑,接著又問道:“請容我再問您一件事,是您的胃口不好,還是陶娘子的胃口不好?”
王先生擺擺手,“是玉婷,她脾胃虛寒,時常胃脘冷痛、嘔吐泄瀉、還四肢不溫。不過,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們之中有人胃口不好的?”
唐適情據(jù)實答道:“陶娘子的妝奩有個大抽屜,里頭放著理中丸、香砂六君子、還有逍遙丸,這些可都是治胃病的藥。”
王先生服氣地點了點頭,“你師父在世時就老說你心思縝密,真是讓人佩服!”
唐適情聽他無意中提到了自己師父,心中微微一痛,緩了一會兒,才又繼續(xù)問:“今日我端到綠豆湯時,發(fā)現(xiàn)它是溫熱的,可我記得先生每到夏日最愛食用冰鎮(zhèn)之物,這個習慣也是因為陶娘子而改過來的嗎?”
“是,她因為胃病,最怕接觸生冷的東西。”
“就連喝水都一定要喝熱的,從不喝冰水?”
“對!沒錯!”
“就算是盛夏也是如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她只要一碰冰水,胃就難受。”
唐適情點點頭,“那她的胃病今天是否犯過?”
王積薪搖搖頭,“那倒沒有,最近幾日倒是還好。”
唐適情點點頭,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先生,煩請您將今天早晨醒來后發(fā)生過的事情,都一一回想一遍好嗎?”
王積薪捋了捋頦下的黃須,慢悠悠地開口道:“今天早晨和平時沒什么不一樣,吃過早飯后,元兒就來了,和我在書房里大吵了一架,當時玉婷就在窗外澆花,我估計她是聽到了,沒過多久,云安就來了——”
唐適情突然打斷他道:“他常來嗎?今次過來,是為了勸阻你不要與陶娘子成婚嗎?”
王積薪搖搖頭,“他前些日子弄丟了工部的差事,最近幾次來都是為了向我借錢,今天來的目的估計也是一樣的。”
唐適情又順著問道:“他借錢一事,陶娘子知道嗎?陶娘子有阻攔過你嗎?”
“她知道,但她從未阻攔過,”王積薪連忙為“亡妻”申白道:“她不是那種會為了銀錢與我喋喋羅唣的人,反倒是黃娘子提醒過我?guī)状巍!?/p>
唐適情點點頭,“好,您接著往下說。”
“見云安來了,元兒自然也就不和我爭了。我們?nèi)俗M了堂間,玉婷進來奉茶,然后就是——”
“先生,”唐適情再次滿臉歉意地打斷了他的話,“黃師兄和云安進屋以后,可曾出過廳堂?”
“……有,”王積薪有些懵懂地回憶道:“云安剛進屋,元兒就說他帶了禮物來,但忘在車上了,于是下山取了一趟,我和云安閑聊了幾句后,齊待召正好來了,我和他寒暄時,云安獨自走出去過。”
“他沒說自己去哪兒嗎?”
王積薪赧然地笑了一下,“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去哪兒了!”
唐適情眉頭一皺,“他去哪兒了?”
“上茅房去了。”王積薪接道:“齊待召給我捎來了古仁坊的栗子糕,我從前最好這家的糕點了,但我想著玉婷恐怕還從沒吃過,正好元兒此時回來了,我就讓元兒暫陪齊待召說了會兒話,自己到廚屋里拿了碟子,將栗子糕放進了臥房里,去的路上正好遇見了云安從茅廁出來。”
唐適情點點頭,“這么說,石會長四位客人中最后一個到的?”
“對!他到的晚些!接在他后頭的,就是提調(diào)大人了。”
唐適情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徐恭,他只是沉吟著,始終一言不發(fā)。
唐適情又問:“這期間陶娘子一直都在廳堂里嗎?黃娘子呢?”
王積薪又回憶道:“黃娘子在后廚燒茶備菜,玉婷一直在廳堂里奉茶,提調(diào)大人來后,我看到她有些不自在,又想起那碟栗子糕,便讓她先回房歇歇。”
唐適情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徐恭,“為何她見到提調(diào)大人會不自在?”
徐恭重重地噴了一記鼻息,顯然是對這個問題有些不滿。
王積薪一時苦笑:“你這位師兄,在坊間的名聲可著實不太好喲!又豈止是玉婷,今日來的客人們一看到他進門,個個都嚇得正襟危坐。”
唐適情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王積薪接道:“再接著,坐在大廳里的人聽到正房那頭傳來砸東西的聲音,都嚇了一跳,大家奔進屋時,玉婷……玉婷她,哎!”
唐適情點了點頭。
她在心里暗暗梳理了一遍廳中幾人的進出順序:
首先到達的,是王先生的首徒黃瑞元。他與王先生在書房中發(fā)生過爭吵。
之后來的是云安。
其間,黃瑞元曾下山取禮物。
齊待召第三個到訪,還帶來了栗子糕。
此時,云安去了茅房。
黃瑞元取回禮物,王先生到廚房拿碟子,在前往正房的路上遇上了從茅房回來的云安。
石會長最后到達,提調(diào)大人緊隨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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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二人又盤問了廳中余下的五人。
得到的答案都和王積薪說得差不多。
沉思半晌,唐適情終于還原出了此案大致真相。
抬起頭,她看著徐恭,娓娓說道:“蛇應該是黃娘子放的,她見今日客多,知道先生不會輕易回房,于是趁機悄悄把蛇放進了存藥的大抽屜里。
“至于茶杯里的毒粉則是云安所下,就在他借口去茅房的那一段時間里,我查過窗外的花泥,泥土上留著一串鞋印,明顯是男子留下來的,而窗下的某片花葉上還殘留著白色的粉末。
“至于動機,基于之前的巧鳳也是因為出了意外而離開的,所以我猜測黃娘子應該是由愛生恨,她隨著先生一起隱居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兢兢業(yè)業(yè)地付出多年,先生卻始終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用人,最后還看上了遲來的陶娘子,所以她才會心生惱恨。
而云安的動機,則很可能是為了爭遺產(chǎn)。畢竟云夫人剛過世時,先生一度痛不欲生,先生沒有其他親人,膝下又無子嗣,也許那時起,他就已經(jīng)將先生的這份家業(yè)當成是自己的了。最近他聽說先生要和陶娘子成婚,一來是怕先生自此有了倚靠,身體會逐漸恢復康健,二來更怕陶娘子會為先生誕下孩子。
“他站在窗邊,在茶盞里投入毒藥,這杯毒藥不論是陶娘子喝下還是先生喝下,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若是先生喝下,大家便會懷疑到陶娘子頭上,他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要求繼承家產(chǎn),如果是陶娘子飲下,先生就會被懷疑,甚至有可能因為受不了又一次的打擊而直接喪命,這樣一來,家產(chǎn)最終還是他的……”
徐恭認同地點了點頭,“嗯,有道理,接著說。”
唐適情接道:“我猜今天早上正房里發(fā)生的事大約是這樣的:首先,是黃娘子趁著大家都呆在前廳里說話時,偷偷溜進了正房,將蛇放進了抽屜。然后是云安,站在窗前往斗笠盞中投下毒粉。然后是王先生來放栗子糕。
“陶娘子聽先生說桌上放著好吃的糕點,高興地回到了屋,結(jié)果剛吃下一塊,卻聽到大抽屜里傳出奇怪的響動,她很小心地走上前,拉開抽屜,蛇剛好躥了出來,好在陶娘子自小在山中長大,并不怕蛇,用腳凳就將之砸死了。
“她驚魂未定,坐到窗邊,想喝口水壓壓驚,但一摸茶盞,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早就涼了,她有胃病,不能沾涼,于是順手一潑,便將茶水潑出了窗外,正要去倒溫水時,吃下去的新鮮百合此時恰好引發(fā)了食毒之癥,她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待眾人進屋,只看到她已經(jīng)倒在了地上,面前還躺著一條巨毒的長蛇,便都以為她是被蛇咬傷了了……大致,就是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