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位婦人服采華麗,姿容奪目,瞬間就將大家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站在唐適情身邊的某人輕聲問道:“這幾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五行仙’吧?”
另一位鼻子泛紅的商人下巴微抬,點頭應道:“對。”
唐適情也聽說過這五位妝娘。
那位身著紅衫、氣勢強悍的婦人,在五行仙中排行老大,她叫錢笑怡,擅長替新娘絞面、染甲。
著粉衫、有淚痣,性情溫和的那一位,是老二廉香芹,專精為新娘梳頭。
穿湖綠衫子、指甲染著鳳仙花的,是老三何歡泠,擅長為新娘佩戴釵飾。
著藍色衫子,爽朗潑辣的,是老四應燃,最拿手的是為新娘化妝。
最后那位穿彩色衫子、看起來機靈卻略顯膽小的,是老五江靜野,負責為新娘穿衣整理。
這五位妝娘在都城中炙手可熱,無論是官宦世家還是富商巨賈,可都以能請到她們為自家新娘梳妝打扮為榮。
而她們之所以自稱“五行仙”,是因為她們的名字正好暗合著“金木水火土”:老大的姓氏“錢”,老二名中的“芹”,老三名中的“泠”,老四名中的“燃”,老五名中的‘野’。
唐適情正望著這五位妝娘出神,忽見老五江靜野將手腕伸出,想拿案上的冰葡萄,卻被老四應燃狠狠地打了一下手背。
老五有些意外地看向老四,粉嫩的小嘴瞬間委屈地撅了起來。
唐適情留意到老五的手腕上系著一條紅繩。
老四先是橫了一眼老五,掖了掖頭發后才說道:“這冰葡萄好吃,但對腸胃不好,我們明日都是要服侍小姐的,飲食上可得格外注意。”
“哦,”老五紅著臉點點頭,細聲細氣的應道:“知道了,姐姐。”
這不過只是很小的一件事,可唐適情心中卻生出了異樣的感覺。
不多時,一位打扮樸素的內婦踩著碎步湊近水廊,低頭走過眾人,來到那五個姐妹面前,很溫和的說道:“可把五位盼來了,小姐正在房中等著諸位呢。請隨我來吧。”
又是一陣香氛涌動,環佩叮當,五位姐妹跟著那名內婦從容的從大家跟前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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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離去后不久,便有人問道:“不就是幾個梳頭娘子嗎?至于搞這么大的排場?”
先前那位紅鼻子的商人趕忙接過話頭:“可別小瞧了這幾位!都城中最近流行什么樣式的繡樣,什么款式的裙衫,什么模樣的發髻,什么顏色的指甲、胭脂、面油、口脂,可都得聽她們的!”
尹大此時調侃道:“若說起這些風尚的事,我們當中誰還有馬行首知道的多啊!”
紅鼻子商人擺擺手,笑道:“哎呀,尹兄這是折煞我了!咱家里畢竟是做布料生意的,對這些時興事兒自然得多留個心眼,不然生意可就難做了。”
幾人又是一陣說說笑笑,不多時,有家仆前來登記客人姓名,唐適情和尹大隨后被安排進了東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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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山風習習,院場上擺起了酒席,唐適情隨著尹大一同入席,尹大忙于應酬,她則細細地留意著席間眾人的動向。
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她在另一桌的客人中看到了唐家人。
但當她的目光掃過去時,對方并未有所覺察。
“就算真對視上了,也沒什么可擔心的。”唐適情安慰自己道:“畢竟都四年沒見了,我如今又喬裝成這副模樣,他指定認不出我來。”
更漏剛過戌時,一臉喜氣的汪員外攜女婿到場輪桌敬酒,唐適情的目光在咳嗽、夾菜、拒酒的間隙中時不時朝汪員外那方瞟去,留意著他和哪些人有交往過密的跡象,不時向身旁的尹大求證那些可疑之人的姓名、來歷。
席宴過半時,終于輪到了他們這一桌,高個瘦削的汪員外舉起酒杯主動走到尹大身旁,斯文白皙的女婿則老實地跟在他身后。
汪員外此時已經是酒酣耳熱,鬢角稀疏的毛發被汗水黏成綹,滿面紅光卻是難掩疲態,由于過于清瘦,額角與手部青筋十分明顯。一開口,那沙啞的嗓音活像鋸子劃過硬木:“諸位老友,今日承蒙光臨,實乃蓬蓽生輝。老朽在此先飲一杯,以表深謝,酒宴簡陋,還望多多包涵!”說完,脖子一仰,便將杯中的酒水直接一飲而盡。
大家忙道:“員外客氣了!”
邊上趙翰林在老丈人飲下后,立馬接道:“多謝諸位叔伯親友!”說完也痛痛快快地跟著飲下一杯。
接著便是一大段冗長又無趣的互吹互捧,唐適情留心聽著大家的話,偶然間,她好像感到了一道熾烈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身上,可當她回過頭去尋找時,卻又一無所獲。
正滿心疑竇,一抬頭,卻正好與新郎官對視在一處。
這位“翰林死讀書”用直截了當的目光,把她渾身上下掃量了幾遍,突然的,唇角一彎,沖她綻開一抹淺笑。
唐適情心頭頓時一陣惡寒。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拉了拉尹大的衣袖,附耳問道:“爹,這位翰林侍讀叫什么啊?”
“他姓趙,名文博?怎么了,有問題?”尹大有些訝異地看著她。
“沒有,我隨口問問。”唐適情有些含混地解釋道。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唐適情隨著師父到國子監拜訪祭酒大人,趙文博正是河祭酒的得意門生,二人在兩邊師父的引見下,彼此拱手作禮,互道姓名,留下過一面之緣。
但事隔多年,如今彼此的模樣都變了,有些忐忑不安的,她暗暗忖道:“我都沒把他認出來,他也不一定就能認出我來吧?……不過他剛剛看我的眼神……完了!他要是把我女扮男裝混進來的事告訴汪景明,那今次的謀劃會不會暴露啊?”
有些偷偷摸摸的,她又朝趙翰林投去幾記打量,想通過一些細節來確認他到底有沒有認出自己。
可對方在那次對視以后,就將目光轉向了別處,自此未再多看她一眼。
這讓唐適情逐漸有些恍惚,“也許他剛剛只是在向我示好,畢竟我是尹大的‘兒子’,而尹大是汪員外的好友,朝世伯的兒子多看兩眼,也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多時,斷斷續續的絲竹聲貼著青磚院墻游過來,又是一陣低沉婉轉的吟唱,帶著幾分抑揚頓挫的韻律,好像是內院里的戲臺開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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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家繼續挨桌敬酒。
半盞茶的功夫后,尹大在和朋友的推杯換盞中醉得不省人事,最后還是由唐適情攙扶著回了他們房間。
“醉成這樣還怎么查案啊?”關窗時,唐適情忍不住腹誹了一句。
好在她總是隨身帶著很多藥丸,其中就包含了醒酒藥,關好門后,她走向床上的尹大,剛從懷中將藥瓶掏出,突然尹大就從床上坐了起來。
唐適情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你沒醉?”
尹大擺擺手,從腰間摸出一枚藥丸服下,然后說道:“不這樣怎么掩人耳目?”
可唐適情發現他一雙眼睛都喝得有些紅腫了,不禁有些同情:“做你們這行,也不容易。”
尹大干笑了一聲,脫去外袍,露出穿在里頭的一身短打,又對唐適情說道:“趁著該醉的都醉了,我到正院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查到些線索。”
唐適情道:“那我該做什么?怎么幫你望風?”
尹大擺擺手,“望風就不必了。我以前干的就是無本買賣,翻墻鉆窗是我的老本行,你就在屋里幫我打掩護,萬一有人來找我,幫我應對過去,否則就穿幫了!”
唐適情點點頭,“好,你放心。”
尹大不再多說,打開后窗,縱身一跳,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唐適情坐到燈下,借著燭火開始默寫一份名單,這些可是她今日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記下的人名。
直到子時,尹大才重新翻窗而入,當時唐適情因為擔心他的安危也還沒睡,看到他平安回來,這才接松了口氣。
二人默契地都沒有說話,尹大又將外袍穿好,然后盤腿坐在床上,剩下的半夜都在打坐,唐適情則因為累了,直接趴在了桌上睡去。
一直到次日清晨,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語聲和腳步聲混雜在一起。
趴在桌上的唐適情先行醒了過來,回頭一看,尹大也睜開了眼睛。
唐適情沖他投去探問的一眼,得到尹大的點頭回應后,才站起身來走向窗邊。
推開窗子,外頭果然已經亂成了一團。
由于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何事,唐適情和尹大站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很多像他們一樣處在云里霧里的人,都是抱著觀望的心態,大家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既然都是客人,誰也不敢出聲多說多問。
過了一會兒,那位頂著一個大紅鼻子、家中開染行的馬行首從院門口走了回來,看他一臉焦急的模樣,明顯是知道些什么。
唐適情剛想發問,身邊有個人比她更性急,搶在她之前問出聲:“馬兄,我聽內院吵鬧,似乎還有女子的哭喊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馬行首擺擺手,神情嚴肅地說道:“不得了了!死人了!”
眾人一聽如此,臉色俱是驟變。
畢竟汪家家大業大,死的若只是個丫環、婆子,定然不會引起這么大的喧鬧。
可是汪員外自發妻死后就不曾另娶,娘親早年已然西去,內院的女眷中死了能造成這么大的轟動的——“難不成是新娘死了?”這念頭光是從唐適情的腦海中閃過,她都不寒而栗!
先前與馬行首搭話的那位,此時已經嚇得面如土色,不敢再多問。
倒是另一位看上去長得就很莽撞的客人開口問道:“死了?誰死了?”
“五行仙的人,一個上吊自殺了,一個當場嚇死,還有一個失蹤了!”馬行首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