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恭的信依舊言簡意賅。
內(nèi)容大致如下:首先,他已同意都城衙役借調(diào)唐適情的請求,并告知對方,鑒于唐適情不通武藝,特意為她配備了一名同等級的銀甲衛(wèi)(自然是指田昭)。
其次,都城府監(jiān)牢中有一名要犯,名叫潘篤。此人身上藏有象神教的線索,但因一些棘手的原因,內(nèi)鎮(zhèn)司不便公開調(diào)查他,要求唐適情入都城府后,務(wù)必暗中查清此人身上的秘密。此犯將在七日后移交大理寺,留給唐適情的時間已然不多。
最后,唐適情與田昭進入都城府后,姓名、身份、來歷需自行編造,絕不能暴露她是女子,也不能透露她就是唐適情。徐恭已在垂云路附近為他們新找了一處宅子,看完這封信后,即可直接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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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唐適情才沉悶地嘆了口氣,對早已候在邊上的田昭說道:“又得搬家了!”
田昭微微一笑,“還好……東、東西……不、不多!”
唐適情望著滿院子剛種下的藥材,突然有些戀戀不舍,“我的艾草、蒲公英、菊花、枸杞啊!……禹侍衛(wèi),能不能麻煩你跟提調(diào)大人說一聲,幫我照看一下這些花花草草,這可是我將來的生計啊!”
禹云揚用力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我一定讓他們給你照看好!”
唐適情神情微舒,“我們現(xiàn)在就去收拾,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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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她和田昭終于走到都城府的大門口時,魯班頭正閑坐在臺階上剝板栗。
一見他倆走近,魯班頭立馬站了起來,同時抖落滿身的栗子殼和薄灰。
從院里探出來的銀杏枝正好遮蔽住了左邊的那頭石猊,唐適情抬頭望去——好高好直的一株大銀杏。
那對石猊經(jīng)年日曬風(fēng)吹,溝壑里全是青苔,兩對眼睛中卻充滿了兇光。
一對燕子從遠處清啼著飛了回來,徑直掠入檐下,唐適情有些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個小小的巢穴,巢穴的上方就是狴犴的瓦當(dāng),這種反差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魯班頭大約是看穿了她的驚訝,厚實地笑了笑,“知府大人說‘燕來有福’,就沒讓我們打掉。別看我們這里是拿人殺人的地方,但我們這些差役也是人哪,多點福氣總歸多點盼頭,你說是吧!”
唐適情悶悶地點了兩下頭。
她想起,從前師父便與歐陽知府不和——很不和,當(dāng)初她還以為這位歐陽知府和那些師父看不上的達官顯貴一樣非壞即貪呢。
看著這窩肆無忌憚的燕子,以及燕窩下方發(fā)白的屎跡,她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預(yù)感。
也許她從前的判斷全是錯的,歐陽知府并沒有那么討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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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朱紅色的漆皮龜裂的正門,一入前院,先見影壁。
石壁上刻著的“清慎勤”三字已褪成了煙灰色。
青磚墻根爬滿暗苔衣。
被往來皂靴碾碎的雜草倔強地從磚縫里探出生機勃勃的嫩芽。
唐適情與田昭被領(lǐng)著一直朝前走,直到走近西北角的官驗房(臨時停尸間)。
一看到門框上的標(biāo)示牌,唐適情猛地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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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驗房在衙門的西北角,占了一個很小的院子,這里是八卦中的兌位,屬澤,澤為水,能鎮(zhèn)陰。
翻過小院的入口,一進門便可瞧見滿地的鐵線蕨,院中還種著不少艾草,墻根邊立著一株高大的柏樹。
站在冷意森森的官驗房門前,唐適情默默回頭看向魯班頭。
魯班頭哼笑了一聲,湊趣道:“沒法子,按大修刑律,凡停于州府衙門的尸體,需十二時辰內(nèi)結(jié)案,否則將以違制論罪。可是秦老病了,又實在是找不到能放心頂替的人,里頭的尸首已經(jīng)放置超過三日了,再放下去,知府大人的官帽都要保不住了!只得辛苦小兄弟快點著手將尸體查驗清楚了。”
“怪不得急著抽調(diào)我呢!”唐適情有些不大高興地咂摸了一下嘴,“但是都城偌大,怎么可能找不到合適的仵作呢?”
“人選是有,也試過幾個,可仵作一職本就是‘穢業(yè)’,自愿學(xué)習(xí)此道者本就不多,更何況大多數(shù)的仵作都是師傳徒、徒再傳孫,也不是想學(xué)就能輕易入門的。”
魯班頭一臉誠摯地看著唐適情,又接道:“先前來過的那幾人,要么技藝不精,要么心思不正,最后都被判官大人趕了出去……小兄弟,我看你年紀(jì)不大,就進了銀甲衛(wèi),不知師承何處啊?”
唐適情只道:“我祖上歷代從醫(yī),自小耳濡目染,略知道些皮毛罷了。”
魯班頭聳聳肩,“既然你不愿相告,那就算了……四具尸體已經(jīng)在里面了,你先驗,有什么事只管到前堂來找我。”
唐適情感覺自己的腦袋好像被什么東西打了一下,“什么?四具!”
魯班頭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副托付重任的表情,臨走還不忘打趣道:“不知道你帶沒帶著‘蘇合香丸’,若是沒有,可以先上庫房領(lǐng)取,我前邊還有事,恕不奉陪了!”
所謂的“蘇合香丸”,是一種由醫(yī)官院專供給仵作的,用乳香、冰片等芳香之物調(diào)制而成的藥丸,傳說含服此丸一可辟味,二能防尸毒。
但這種東西,從前唐適情也只是聽師父隨口提過一嘴罷了,上哪兒去提前準(zhǔn)備?
而魯班頭故意提醒她要備好蘇合香丸,其實不就是在變著法地提醒她要小心里頭的四具尸體嗎?
畢竟天氣炎熱,存在里頭的,可是放了三日以上的尸首……光是想想,唐適情就覺得胃里翻騰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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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班頭一走,唐適情就將銀虎面具摘了下來,從小挎包里取出一條手帕,嚴(yán)嚴(yán)實實地系在了臉上,然后再重新戴回面具。
田昭有些不明就里地看著她。
“一會兒我自己進去就行了。”唐適情對他說道,“你去庫房領(lǐng)幾枚蘇合香丸來,領(lǐng)到了也別進來。”
田昭卻漲紅了臉,“我、不、不怕!”
唐適情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怕!我怕你萬一吐在里頭,我還得打掃你吐的東西!聽話,這要是好事,我是肯定不會落下你的!”
“你……你自己……不、不怕嗎?”田昭滿眼擔(dān)心地問。
唐適情眉頭緊皺了一下,“我不怕……不知道為什么,從小我就敢直視尸體,其實尸體有什么好怕的?他們要是真的可怕,也就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