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當唐適情獨自推開沉重的大木門時,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出奇的是,屋子里的味道并不大。
而且屋中并不炎熱。
感受到陣陣寒氣正從角落的冰桶中發散出來,唐適情有些意外地踱步到那些冰桶前面,發現桶身上都鏨刻著顯眼的“虞”字。
虞?
難道是虞部?
這些冰是虞部提供的?
雙手抱胸,唐適情站在冰桶前,低著頭陷入思索。
“虞部,屬工部,算是管得很寬的一個司署,比如說大修所有礦產的開采,就屬于虞部的管轄范圍。
可是虞部為什么要給都城衙門送冰呢?除非……”
唐適情回頭望向身后的四個木架,“難道這四位亡者,都和虞部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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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木制成的四具木架,每個架子下方都碼放著磁州產的空心磚,磚內放滿了木炭。
木架與尸體之間隔著一層青石板,石板上全都刻著密密麻麻的《金剛經》經文。
甚至用來搭蓋四具尸首的紙衾都是上等的雙絲楮皮紙,每張皆用川椒、雄黃、白礬熬煮的湯汁浸透陰干,可以防止尸體被蟲蟻侵咬。
在大修,因為有“怨氣沖克官印”一說,所以衙門里一般都不允許停尸,所有尸檢都講究“就近就快”,就算真有必要將尸體抬入衙門里臨時停放,也必須在十二個時辰內完成驗尸。
像今天這樣的場面,確實算是一樁百年難得一遇的稀罕事了。
唐適情手頭沒有香,只是站到了門口,很慎重地給四具尸體行了三個大禮,然后才從小挎包中掏出一本小冊子與一個紫檀制的筆硯匣,走向了離門最近的那一個木架。
便在此時,木門“吱呀”一聲由外推開,一道燥熱的光亮瞬間涌了進來。
唐適情一回頭,“你怎么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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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昭往唐適情嘴里塞了一枚蘇合香丸,然后執拗地搶走了她手中的紙筆。
唐適情有些無奈地看著他,“我是真不怕,你守在外頭就行了。”
“你說……我記!”
見他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唐適情也不再拒絕,只能依從地說道:“你要是想不起來的字就先點一點,回頭我來補上!”
“嗯!”田昭乖巧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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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亡者,張阿四,男,四十歲。”根據系在尸體右腳的“尸簽”,唐適情念道。
田昭倚坐在墻根邊,雙腿盤膝,將小冊子墊在腿上。他握筆如攥柴刀,拇指死死扣住筆桿,其余四指蜷成鐵箍——這“一把抓”的架勢,活脫是泥瓦匠抹灰的手法,卻也絲毫不影響他書寫的速度。
唐適情又繼續說道:“身長五尺一寸,面黃微須,左頰有豆大黑痣。咽喉正中有箭鏃貫穿傷,創口呈菱花狀,邊緣皮肉外翻呈烏紫色。箭桿已斷,殘留鐵制鏃尖。”
又查驗了一陣后,她繼續說道:“尸僵已緩解,唯下頜仍緊咬,腰臀間尸斑呈云霧狀,指壓不褪,眼底蒙翳,推定為六月初九子時至丑時之間遇害,推兇器或為竹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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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亡者,王大有,男,五十四歲,身長五尺三寸,右眉斷缺,后腦枕骨處見凹陷骨折,創口約三寸,周圍有黑褐色凝血,散發腥氣,尸僵完全緩解,關節可任意屈曲,尸斑呈云霧狀融合于背部臀部,指壓微褪,雙目混濁,推為六月初八子時至丑時之間遇害,推兇器或為鐵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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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位亡者,陳老九,男,年四十五,身長五尺二寸,后背左天宗穴處見單刃刺創,貫至心俞穴,傷口邊緣整齊,創角上銳下鈍,創腔中有白色鬃毛,尸僵遍存全身,尸斑呈暗紫紅色,集中于胸腹,指壓微褪,雙目呈霧狀,推為六月十日子時至丑時之間遇害,推兇器為單面開刃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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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位亡者……天啊!”饒是唐適情,也被揭開紙衿后露出的慘狀給嚇得心神一凜。
田昭立馬朝她投來一個關切的目光。
唐適情擺了擺手,兀自調息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亡者周二紹,五十,身長五尺,尸膨若鼓,皮肉離骨,已呈巨人觀,皮膚青黑如熟革,頭骨不全,顱骨暴露,胸腹爆裂,內臟液化,腹腔積腐敗血水混青蠅蛆殼,頸側有犬齒貫穿孔,雙手手臂不全,左小腿僅存腓骨,右腳缺失,創面均有鋸齒狀啃噬痕,推死亡一月有余,推為豺狗撲咬咽喉窒息而死,死后遭群犬拖拽分食……可都記下了?有沒有不會寫的字?”
“有!”田昭很老實地點了點頭。
唐適情走上前,接過他手中的冊子,果然看到上面打了許多小點。
趁著記憶還算新鮮,再結合前后文字,她總算將記錄都給補齊了。
“走吧!”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也算是能給他們一個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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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走出官驗房時,外頭的日影已經西斜。好在他們交出記錄簿時,魯班頭還未放衙(下班)。
都城府設有夜直,一般是從戌時(晚上7:00)到次日卯時(早上5:00)。
仵作一般不值夜,但如果發生緊急案件,必須隨叫隨到。
所以在交出記錄簿時,魯班頭特意問了一句她和田昭現在的住所。
唐適情便將垂云路的小院報給了他。
“對了,”魯班頭突然抬起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銀甲衛的規矩,是不得向外人透露姓名來歷,但大家既然在一起共事,我不能一直‘小兄弟、小兄弟’的叫你吧?而且今后還得點卯,我總得知道你們如何稱呼吧?”
唐適情點點頭,“我叫施丙,他是湯洋。”
“施丙,湯洋。”魯班頭重復了一遍。
“對。”此時唐適情轉頭看了一眼田昭,又說道:“另有一事,我這位兄弟不會說話,今后還得請諸位多多擔待。”
魯班頭聞言雙眼一亮,將田昭上上下下的好生打量了幾遍,“這位兄弟一副好身段,沒想到竟然是個啞巴……真是可惜了!”
唐適情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魯班頭又接道:“話說回來,你們這銀甲衛可真是神秘,既有全然不通武藝的,還有不會說話的?真想知道,你們的遴選標準究竟是什么啊?”
“這可不好說,”唐適情輕聲一笑,“具體的標準,那得問提調大人。”
魯班頭聞言趕忙搖手,“我也就是順嘴一說……既然這四具尸體已經驗明白了,你們今日可提前回去,明日卯時記得來畫卯,誤時可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知道了。”唐適情點點頭,“不過,班頭,請恕小的冒昧,官驗房里所用的冰塊為何是由虞部提供的啊?”